乡野深处
时间:2010-11-09 23:32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张 蛰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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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的凌晨,一个男人的声音凄厉地穿破了冰冷的村子,在每家每户的窗棂前炸响:鸡我的儿家来来紧接着就是敲锣的声音,敲脸盆的声音,敲簸箕的声音。哐哐哐、当当当、嘭嘭嘭,满河滩里都是这声音。 那个声音里透着惊恐、绝望和焦急,也透着热切、真诚和动
那个冬天的凌晨,一个男人的声音凄厉地穿破了冰冷的村子,在每家每户的窗棂前炸响:“鸡—我的儿—家来来—”紧接着就是敲锣的声音,敲脸盆的声音,敲簸箕的声音。“哐哐哐、当当当、嘭嘭嘭”,满河滩里都是这声音。
那个声音里透着惊恐、绝望和焦急,也透着热切、真诚和动人的父子情怀。“家来来—家来来—”尖厉的呼唤、祷告和哀求,让夜变得更黑,黑上千万倍,在凌晨里让人毛骨悚然。
爹从被窝里翻身坐起来,慌里慌张地穿衣服,慌里慌张地穿鞋。我从被窝里探出半个头,哆哆嗦嗦地问:“啥?”爹走到我跟前,粗糙的大手把我的头一下子按回到被窝里:“叫魂。别起来,睡你的!
”然后又对娘说:“鸡怕是叫不回来了,我得去看看!”
“田鸡?”这消息让我猛然打了个寒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是田鸭子的弟弟,整天跟在我们屁股后头东游西逛。我们嫌他太小,跑不快,碍事。田鸭子就揍他,把他揍得嗷嗷叫,娘啊娘地号,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脏得跟鸡屎一样的小脸经一哭一号一抹,弄得跟花瓜一样,看着都让人恶心。但田鸡就是赖着不走,我们走一步他跟一步。那时候,我们有的是时间,反正不急,常常对鸭子说:“你带你弟弟的话,就不要跟着我们了。”田鸭子就在拳脚上对田鸡加快了节奏,田鸡不还手,他想以自己的弱小无助和逆来顺受博得我们的可怜而带上他。我们偏偏很冷漠,总是在一旁毫无表情地看着哥俩打架,看田鸭子把拳头高高举起,看田鸡龇牙咧嘴、缩着小头可怜地挨了一下又一下。最终的结果常是田鸡被揍了一顿后,我们再以最快的速度跑起来,七拐八弯地甩掉小小的田鸡。也有好多次我们甩掉他后,还没高兴多久就又被他影子一样地黏上了,脸上挂着泪道子,可怜兮兮地、小心地凑上来。这个时候我们一般就懒得再管他,只对田鸭子说一句:“他跟不上,不等他!”小田鸡就脸挂鼻涕喜笑颜开,连连点头,万分满足的样子。
几天前,他少有的一次不跟我们,一个人在村后的河里砸冰玩,结果掉到冰窟窿里,幸亏后庄上一个拾粪的老头看到,“火车头”帽子都跑掉了,连滚带爬跑到河里,“咔咔嚓嚓”把冰敲烂,用粪扒把他扒住,再用手把他拎了上来。他娘用四床破被子焐他,脱了衣服用身子焐他,他才醒过来。先是咳嗽,紧接着发烧。这我都是知道的,田鸭子也告诉我了,但他爹这会儿半夜三更地号叫,不,叫魂,啥意思?但我很快明白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地穿衣服。娘翻身坐起来,对着我骂道:“小孩是不能去看叫魂的!吸走你!”
睡意全无。我有些哆嗦地在被窝里,听田鸭子的爹用越来越凄厉的尖叫呼唤渐渐走入黑暗里的田鸡。很快,更多的呼唤从黑夜里传来,更响的敲锣、敲盆、敲簸箕声杂乱无章。这是凌晨听到叫魂声起来帮忙的村人都到了,他们一起用粗壮的号叫,试图唤回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那些杂乱的声音,都浸到了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我手脚冰凉,寒气像河里的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漫过我的全身,我体验到了从未经历过的寒冷,止不住地浑身发抖,上牙把下牙磕得直响。田鸭子爹的声音一下子淹没在这些更有力的声音里。我听得出,所有的人都站在了田鸭子家的屋脊上,奋力地呼叫,真诚地挽留一个生命。他们朝着哪个方向呼喊呢?黄河滩那么宽阔,他们的呼叫声其实再微弱不过,都被漆黑的无边的夜吸走,随意捏在一个小角落里,很快消解成夜的一部分。再说,天化在了黑夜里,他们知道田鸡的小灵魂飘向何方?万一飘向东南,他们奋力地朝西南号叫,一点用都没有。我知道田鸡死了。人死真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他爹把孩子都叫成鹅、鸭、鸡,孩子一个个像蛋一样生下来,随手向满河滩里一撒,想让这些人形的肉蛋子能像家畜一样,靠老河滩的风、水、盐碱地、杂草、蚂蚱和瓢虫,还有春夏秋冬养活。他显然没有想到家畜更不易养。那一夜,我两眼睁到天大亮。窗外一丝的亮色,让我的身体又活过来,感到了一些被窝的暖意。
事过之后,我一直试图用一个少年的思维把一些问题思考清楚,那就是,生活里的这些事情是不是注定都要发生?田鸡注定要在他5岁时死亡吗?我们注定要让田鸭子揍他弟弟?我们注定要看到一个可怜的孩子猴子一样可怜巴巴地乞求着我们?田鸡一向是打也打不走的,他那天为什么见了我们竟视而不见地独自走掉?他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会砸开那么厚的冰?要知道,我们一群人想弄个冰窟窿都不容易,那冰实在太厚了,我们可以在上面恣意玩耍,摔跤都行。他想在那个冰里寻找什么,是回去的路吗?他感到了一个人生活在世上的孤独?爹娘不管,哥哥不亲,于是他委屈地、倔犟地毅然决定要在黑夜里走掉。其实他不知道,我们都喜欢他。在田鸡没有被叫回家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们每个人都闷闷不乐,我觉得我在这个世上做了一件最大的错事,我应该趁田鸡还在世上时,好好地对他表示一下友好和关怀,带着他偷一回生产队里的瓜果,让他体验一回做贼的乐趣。一切都晚了,后悔莫及。
稍长大后,我知道,叫魂是丰沛一带的习俗,一个人突然地离去,我的家乡人都要站在他家的屋顶,敲锣、敲盆、敲簸箕,用声音呼喊他的名字,让他回家。再大后我知道,生活本身决定了乡野之人的所有行动。更大些我又明白,叫魂实在是我的故乡在用宗教的方式与一个灵魂告别。虽然叫着让他回家,但实际上是在用凄凉的号叫为一条生命开路,不至于让他在赴黄泉的路上感觉人世的过度悲苦,临死了连个挽留的声音都不给。活着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无能为力,他们只是安慰自己,他们说:“瞧,我们把魂都叫了。”叫魂,是我的故乡对生命存在于人世的最后一点热情与温暖。
如今,我把叫魂视为宗教般的哀思与送别。在我有记忆的生命里,又曾遇到过几次我的父老乡亲站在屋脊上叫魂,声音依旧那么悲苦与凄厉,但我已不再那么害怕了。
【出处】文汇报
【摘自日期】2010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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