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我致力于乡村细节的书写，这几乎不是为了写作，而是试图让文字努力接近记忆中那些曾留下深刻印象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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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糖?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位同学买了一颗水果糖，没有包装纸，售货员用筷子把糖放在他的手心，他没有把糖立即放进嘴里，而是把它倒腾到另一只手，把手掌心舔干净了再倒腾回来。见我们几个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先抿了一口，然后吐出来，给另外一个同学抿，这个同学抿一口再转下一个，一颗糖在七八个孩子的嘴进进出出，越变越小。第三次轮到我时，只剩一小块，因为太滑差点掉在地上，我忙用舌头卷起它往口腔深处送，哪知送得太深了，我本想把它吐出来，可它却一下从喉咙里滑了下去。八双眼睛看着我，愤怒又鄙夷、不满又不解。八个人的快乐被我独吞了，我尴尬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是糖太滑了。如果他们揍我，我绝不还手，可他们没揍我，而是跟着那个买糖的同学玩去了。他们分成两派打仗，不要我参加，他们知道这是对我最好的惩罚。我恨自己不争气，心想等我长大有钱了，买它一箩筐水果糖，让大家吃个够。?
　　
　　这颗滑进我肚子的糖似乎从未被消化，它一直躲在我肚子深处，因为我老是想到它。但我从没有想过去实现那个梦想，要买一箩筐糖。我越来越不喜欢甜的东西，牛奶豆浆什么的加了糖我就不喝，不管什么饮料，只要成分里有白砂糖，我就连尝都不想尝。更多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口味，而是因为心境，心境演绎而成习惯，习惯演绎而成性格。这似乎也是人生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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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
　　
　　在我老家有一种神秘的说法，一个人如果看见一条蛇伸出脚来，那么他不死也要蜕层皮。这样的话还不能大声说，怕蛇听见了故意伸出脚来。当大人在夏夜的院子里小声说着这件事时，我后背一阵阵发凉。万万没有料到，在我十岁的时候，却真的碰上了这样一条蛇。那是夏末的一个傍晚，玉米刚收完，放学后我挑着篮子去割牛草，走到玉米地里，看见一条银灰色的两尺来长的蛇。也不知当时起了个什么念头，非要打死它不可。我捡了十几块石头，往它头上砸。我第一下就砸中了它的要害，它跑得非常慢，等那十几块石头砸完，它已经跑不动了。当我用玉米秸秆把它翻过身来，我顿时目瞪口呆，它的肚子上伸出了两只脚，脚掌和鸭掌没什么区别，有蹼，腿很短，差不多是贴在肚子上的。我感到这是在诅咒我。我又捡了一堆石头，专门砸它的脚，希望它们缩回去。我一边祈求它能活过来，一边又要用石头把它砸死，这残忍而又悲哀。直到把那双脚砸烂，也没有缩回去。?
　　
　　接连几天，我都在想，我什么时候死？我想我必死无疑。我对死并不特别恐惧，心头只有遗憾，我才十岁就要死了，我还没活够啊。几天过去了，没有死，于是又想，我恐怕是要开始蜕皮了。我才十岁，就已经像老人一样饱经沧桑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安然无恙，总觉得这是个奇迹。灾难过去了吗？我想没有，当初的残忍不可能让第三者来买单。总有忘记的时候，却总是会想起，于是慢慢形成“如所有错，错皆在我”的性格，不管是被人误解，还是被人明目张胆地欺负，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要激动，也许你曾经做错过什么。结果在许多人看来，我是那么懦弱，似乎生活中多了些忧郁，少了些欢乐。我不能告诉他们那是因为我在检讨。懦弱和忧郁是最大的善良，我觉得这是可以聊以自慰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差不多对那条蛇充满了感念，它不时提醒我，我欠它一条命哩，同时还提醒我，所有的生命都是尊贵的，而且都是有灵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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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痛的泥巴?
　　
　　在大水井前面，以前有一棵腰上长了两个树瘤的柏树，树脚全是阎王刺，连叶子上都长满了锋利的倒钩，一旦抓住你的衣服，你休想拽脱。可有一天这棵柏树被砍掉了，想抄近路的人不管不顾，硬是从阎王刺中间踩出一条路来。我是最不喜欢别人从那里过的，因为我有一个姐姐，在她刚满一岁的时候死了，我妈就把她埋在这树脚。她死的时候我还是一粒灰尘，不知在哪个外国飘荡，可那次妈指着那块地说：“你有个姐姐，就埋在这里哩。”我却有一种异样的凄凉。我不愿人踩那块地，是怕他们踩着姐姐，怕他们把姐姐踩疼了。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最好的朋友，请他不要从那里过，他庄重地答应了。可没两天，我吃李子的时候没有给他，他便故意跑到那里踩我指给他看过的泥巴，边踩边说：“踩死它、踩死它。”我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就和他打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两个人都哭了。被大人抓去训斥的时候，他们问我为什么不让他踩那些泥巴，我说那些泥巴怕痛。这话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很多年过去了，我这位少年朋友已经当局长了，只要他来贵阳，都要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和他喝酒。我和他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可是在我心里，却始终没有原谅他踩那些泥巴，当然，无论到哪一天，我也不会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因为我不需要他向我赔礼道歉，我只不过是经常感到，心里有一块泥巴经常被人踩得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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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山为王?
　　
　　我老家所有的山都有名字，这些名字大多是放牛娃起的。有一座小山以前没有名字，山上有两棵松树缠绕在一起，问到这座山的时候，放牛娃就会现安一个名：两棵松树绕起那座山。后来这座山的就叫“松绕山”。两棵松树几年前被砍掉了，但山的名字仍留了下来。?
　　
　　我们那时候玩游戏，大多是凭“意识流”，想起什么玩什么。有一次，我们五六个小孩在山坡上放牛，这时有一个孩子指着一座山说，那山是我的！另一个孩子指着另一座山说，这座山是我的！我赶忙抢了一座山宣布它是我的。没料到另一个家伙却不答应，他也要这座山。我说是我先说出口的，他说自己虽然没出口，但他比我在心里先想。我说我昨天就想了。他说他去年就想了。我说我去年的去年就想了。他说他在去年的去年的去年就想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一口气说了几十个去年，忘了自己当时才七岁，还没有几个去年。最后我们干了一架，我揪他的耳朵，他在我肩上咬了一口，两个人都张开大嘴哭了。?
　　
　　为什么要宣布那座山是我的呢，当时不知道，现在仍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