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模样，祖先一百次地想过了，可那是在路上啊。在看着前头筐里行李的时候这么想，在叫着后头筐里儿子的时候也这么想，媳妇说累了，在道边的一棵大槐树下歇歇脚喘口气的时候，祖先还是这么想。一千里过去了，一万里又过来了，还不就是为了能找到一个有村子的地方。

　　祖先当初决定就在这个村子里落脚的时候，其实这个地方还不能叫“村子”。有了村子的模样，那是祖先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以后的事了。祖先把甸子上的黄花撵远了一片，把盘着高台的大榆树撂倒了许多棵，那些禽啊兽啊也就退往稍远一些的荒山土沟里。好些年后这里也只是稍微有了村子的模样，祖先就算在这儿安顿下来了。

　　可祖先肩上的挑子却是撂不下啊。祖先不着急，一天一天地干活，一夜一夜地盘算，一锹一锹地铲土，一镐一镐地挖坑。于是房子盖上了，路也修好了，地也种上了。祖先早就寻思好了，这么一大片山呢，自己哪能走得完；这么一大片地呢，自己哪能种得全；还有那么一大片林子呢，自己哪能砍得完。还有后辈们啊，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背井离乡来到这没有人烟的去处，还不就是为了给后辈们找个扎根的地方。

　　祖先把村子侍弄出了模样，后辈们开始在村子里长出模样。

　　背井离乡的祖先终于落脚的地方，后来真就成了后辈人生出根又发出芽的地方。再后来，后辈人管它叫“故乡”。

　　可这时候，后辈们已不再晓得祖先的模样，只能在上辈人或是再上辈人的絮语里想象；只能在摩挲着自己重重的粗眉毛或老早谢顶的秃脑门，抠着自己凸出的指关节或是脚趾甲时，在自己的身上寻找着祖先的模样。

　　祖先们呢，当初也是在晒墙根儿的时候，撸一把骑在自己脖子上的儿子的小鸡小卵，又“嘿嘿”着得意地骂一声：“妈的，还是这带把儿的好打种啊！”

　　站在村东的山梁上，撂下背上的一捆柴，喘口气，望一望村子的模样，看见自己家房顶的烟囱开始冒烟；坐在村西的坡地上，把手里的锄头放在垄头歇一会儿，擦把汗，抽袋烟，望一望村子的模样。

　　祖先看见儿孙已住满了院子，自己扛不动的碌碡后辈一下就扛起来了；自己咋撵也跟不上的一头骡子，被后辈得心应手地赶着；自己没来得及堵上的一处豁墙，后辈们已扒倒重砌了。祖先想着这些不明白的事，感觉自己的眼也模糊了，已看不清村子的模样。

　　趁着去赶羊的时候，祖先转过后山了；趁着去打草的时候，祖先转过前沟了。

　　祖先终究是累了，当在村外的田地上坐下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真的是累了。手里的镰刀在土里慢慢爬满了锈痕，自己的眼神也在一寸一寸地模糊起来。草在脚下一节一节地长出来，都遮住了自己的身子。

　　终于有一天，住在村里的祖先再也找不到回村的路。

　　祖先已经住在村子外了。离村子不算远，村里的头一声鸡鸣他都能听得真真切切。但村里的孩子们看不见祖先住的地方，连村里最淘气的孩子也找不着祖先。在孩子们玩的时候，祖先怕吓着孩子啊。

　　孩子们没见过祖先的模样，只是在后辈们叫了、哭了的时候，冥睡得那么沉的祖先才又醒过一回来。祖先在后辈们的一阵哭和叫里回一次村，或在后辈们一闪的想念里回一次村。

　　祖先在村中央住过一段时间，祖先在家谱里呆过一段时间。后辈们在村里住多久，祖先就能在村外住多久；后辈们能走多远，祖先就能走多远。

　　看着后辈们在自己的坟头压上一张红裱纸，祖先知道是后辈们来告诉他，哪个该要娶媳妇了；看着后辈们压在自己坟头的一张黄纸，祖先知道是后辈们来告诉他，自己在这儿又睡过了一个年又一个节。

　　孩子们被大人拽过来，跪在坟前磕一个头，爬起来又去捉蚂蚱了。但祖先还是感到很欣慰，因为看见孩子的确是自己的后代。

　　总有一些眉目是祖先的模样，总有一些念头是祖先的想法,总有一些话其实是替祖先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