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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时间:2010-05-20 23:14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刘亮程 点击:
我走的时候,还不懂得怜惜。 我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想它们没有用处了,我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会再有的。 我出去割草,如果去得久,就会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块土坯迷惑外

  我走的时候,还不懂得怜惜。
  
  我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想它们没有用处了,我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会再有的。
  
  我出去割草,如果去得久,就会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块土坯迷惑外人,东一块,西一块,南北各一块。有一年你回来,搬开土坯,发现钥匙锈迹斑斑,一场一场的雨侵蚀了它,使你顿觉离家多年。
  
  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着院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那时村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到处是空房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地。你趴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着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泪眼涔涔。
  
  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芥,我说不准离家的日子,活着活着就到了别处。我曾经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黄沙梁等你。你知道我没这个耐力,随便一件小事情都可能把我引到无法回来的远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村里人因为一些小事情,一个一个地走得不见了,以至多少年后有人问起走失的那些人时,得到的回答仍旧是“他割草去了……”或“她浇地去了……”。
  
  人们总是把割草、浇地这样的事情看得太随便、太平常,出门时不做任何准备,往往是凭一个念头,提一把镰刀或扛一把铁锹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一两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在一些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一辈子就过去了,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了。
  
  我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空房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让这些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东西,在黄沙梁等待遥无归期的你。
  
  我出去翻地,我有一把好铁锹,你知道的。
  
  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出心里话:“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都脱落光,也在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尘,留下划痕和嵌在墙中的木橛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在这个村庄里,睡一百年,都不会有人喊醒你。马在马的梦中奔跑,牛群松散地走在风中。一场风吹过,这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也闻不到了,有些东西再也看不到了:昨天弥漫在村巷里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昏昏沉沉的一场大觉……我醒来时不知是哪一个早晨,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柴垛理得整整齐齐,绳子上晾着洗干净的冬衣,你不在了。
  
  有几十年了,我没吃这片田野上的粮食,没喝这片土地上的水,没呼吸这片天空里的空气,因而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这个村庄里的一切,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停滞了。风吹着的田野,倏忽间绿了又黄。雪落在留下的那些人的院落里和道路上,一声一声的狗吠驴叫回响着。风空空地刮过,地一片一片地长荒。太阳落下又升起,我只知道我离开以后发生了两件事:有人死了,有人出生。
  
  多少年前的一天下午,村子里刮着大风,我爬到房顶,看一天没回家的父亲。我个子太矮,站在房顶那截黑乎乎的烟囱上,抬高脚尖朝远处望。村庄四周有一片浩浩荡荡的草莽,风把村子里没关好的门窗吹得“啪啪”直响,满天满地都是风声,路上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我害怕得不敢下来。母亲说,父亲是天刚亮时扛着一把铁锹出去的。父亲每天都是在这个时候出去,我们还小,不知道堆在父亲一生里的那些活计他啥时候才能干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儿会把父亲永远地留在一块地里。
  
  多少年来,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村庄附近的某一块地里——在那一片密不透风的草莽中,正无声地挥动着铁锹。他干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和儿女,也忘记了累……
  
  我曾经到过另外一个村庄,把那个没人住的破村子收拾出来自己住。我花了半年工夫,把倒塌的墙一一砌起来,钉好破损的门窗,清理通被土块和烂木头堵住的小路,还从不远处引来一渠水,挨个地浇灌了村庄四周的地。等这一切都收拾好时,就已经到了秋天。一户一户的人们从远处回来,他们拿着钥匙,径直走进各自的家。没有谁对村里发生的这一切感到惊奇,他们好像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似的,悠然自得地住在我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子里,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我远远地观察了这一切,直到我坚信再无半间房子属于我时,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贼一般逃离了那个村子。
  
  又一年夏天,一片玉米地挡住了我。一望无际的玉米长得密密麻麻,我走了几个来回,怎么也找不到穿过它的路。我只好在地边搭了个草棚,打算在那里住一个夏天,等种地的人收了玉米,把地腾开我再过去,反正我也没有太要紧的事。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看玉米的人,看着玉米一天天成熟,后来一片金黄了,也不见有人来收。第一场雪都下过了,还不见人来。我有些着急,谁把这么大的一片玉米扔在大地上就不管了?会不会是哪个人春天闲得没事,便带上犁头和播种机,种了这片无边无际的玉米,紧接着因为一件更重要的脱不开身的大事,他便把自己种的这块玉米给忘了?我想是这样的。
  
  我盖了一间又高又大的粮仓,花了一冬天的时间把埋在雪中的玉米全收进了仓。这时候,我已忘记了我要去的地方,只记得自己才出去一天。
  
  芥,我们分明种过一块地,它离村庄很远。在那个晴天的早晨,我们赶车出去,绕过黄沙梁,走进一片白雾蒙蒙的草地。马打着响鼻,偶尔也高叫两声。在装满麦种的麻袋上我解开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记得有一股大风刮过你双乳间那道白晳的沟槽,朝我脸上吹拂;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来自遥远山谷的芬芳气息……马车猛然间颠簸起来,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我忘掉了时间,忘掉了路。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爬了多少道梁,过了多少条沟,后来马车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望无际的一片野地。
  
  芥,我一直把那一天当成一场梦,再也想不起那片野地的方向和位置。我们做着身边的事,种着房前屋后的几小块地。多少个季节过去了,我似乎已经忘记我们曾经播种过一片无边无际的麦地的事了。
  
  芥,那时候家里只剩下了你。我的兄弟们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们也和父亲一样,在某个早晨扛一把铁锹出去,就再也不见回来,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黄沙梁附近新出现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们或许隐姓埋名,生活在另一个村庄了。
  
  芥,我带走了狗,我不知道你回来的日子。狗留在家里,会因为怀念而陷入无休止的回忆。跟了我二十年的一条狗,目睹一个人的变化,面目全非。狗留在家里,就像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事。
  
  芥,我把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做了个记号给你,走出很远,心里又觉得不踏实。你想想,一头猪可能会把钥匙拱到一边,甚至吞进嘴里嚼几下,咬得又弯又扁;一头闲溜达的牛也会一蹄子下去,把钥匙踩进泥土中;最可怕的是被一个玩耍的孩子捡走,走得很远,连同他的童年岁月被扔到一边。
  
  芥,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年。也许我的一辈子早就完了,而我还浑然不觉地在世间游荡,做着早不该由我做的事情,走着早已不属于我的路。
  
  我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又在黑暗中走出村子。再没人理我,说话声也听不见了。我的四周寂静下来,远远近近,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走路声。此时此刻,只有我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进进出出,没有谁为我敲响收工的晚钟,告诉我说天黑了,你该歇息了;没有谁通知我,那些地不用再种了,播种和收获都已结束;那个院子再不用去打扫了,尘土不会再飘起,树叶不会再落下;更没有谁暗示,那个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再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场风中飘散了。
  
  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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