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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路你不会知道

时间:2010-03-14 00:23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李雪峰 点击:
路是连接村庄的藤蔓。一条歪歪扭扭的路东一扭,就结出一个瓜一样的村庄;西一斜,就又结出了一个瓜一样的村庄。 一个村庄的盛衰,一个村庄的大小,一个村庄是古老还是年轻,你看一看它的道路就能琢磨清楚了。人总是在路上,村庄里的人也是 这样,有时是沿着

    路是连接村庄的藤蔓。一条歪歪扭扭的路东一扭,就结出一个瓜一样的村庄;西一斜,就又结出了一个瓜一样的村庄。

  一个村庄的盛衰,一个村庄的大小,一个村庄是古老还是年轻,你看一看它的道路就能琢磨清楚了。人总是在路上,村庄里的人也是这样,有时是沿着越走越宽的路走向遥远的他乡;有时是肩扛锄镐,从村巷的路上走向杂草没膝的田塍小路;有时是腰插刀镰,沿着羊肠小道去山冈上砍柴寻药;有时是踩着总是湿漉漉的土路,去了井台或河湾。一个人在村庄里走动、生活了一辈子,但他却不会说村庄里的路自己全知道,因为总有一些路他琢磨不清。我从出生到十八九岁,一直生活在这个叫米家坪的村庄里,我知道沿庄稼地中间的一条两尺来宽的小道,左一拐右一拐一直可以从村南走到村北头那座古柏上吊着一小段铁轨当钟敲的学校。我知道跳过一道矮矮的篱笆,从两旁长满灰灰菜或者苍灰色艾蒿的一条几乎不甚分明的小路上一直向西走,就可以出其不意地一下子深入到那果树间总是间种着西瓜、花生之类作物的河滩果园里。我也知道,如果不怕清晨浓重的露水湿透鞋子,我们懒散的小脚沿街后屋檐下那条总是杂草丛生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走,然后穿过总是弥漫着淡淡腥膻味的韩家牛羊栏子,再从铁器老是叮当作响的综合厂北边那道豁了口的斑驳老墙上翻过去,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村北头小学的后院里,让那个总是驼着公鸡腰、鼻梁上架着酒瓶底似的眼镜、拦在学校大门口查巡学生迟到的老校长失望地踱来又踱去。当然我更知道,那条晴天铺满了厚厚的尘土,一落雨就车辙凌乱的大路是通往远方的,还有那印满了牲畜蹄印、路两旁的草总是被啃噬得没有了叶子和芽尖的小路,是村庄里的牛羊们来来往往必经的。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几乎把庄子里所有的路都走得烂熟,我甚至知道某条小路的某段地方总是长了一棵爬来爬去的涩萝秧,它锯齿般的翠绿色茎蔓不是黏附住你的裤角,就是把你的脚踝刮出一道道红线,隐隐作痛。我还记得村东的那条小路旁,总是长满了野草莓,那些野草莓的藤叶浓密又细碎,花朵只有米粒大小,蜡黄蜡黄的,就像撒在绿茵间的一粒粒金珠。而紧靠村庄西面的那条河边的小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去走,但它依旧荒凉得什么草也不长,只有河风散乱无章地不时吹起一缕缕细烟般似有似无的灰尘。那时候,我曾经三番五次地在村庄的巷道和小路上故意闭上眼走来走去,我心里知道哪里有一个小洼,落脚时要小心;也知道哪儿立有一棵枸杞子树,路过时要略略侧一侧身,免得一不小心会蹭着它。我没有被路边的树、残墙、土塄碰到过,也没有被小路上的坑洼坎坷趔趄过,甚至没有被路上的藤蔓和路旁的庄稼磕绊过,我洋洋自得地对总坐在村头大皂荚树下的人们说:“咱这个庄子,没有一条路是我没有走过的。”

  过了两天,东头的赵四叔找来了,他是一个下套子的好手,糟践红薯的野猪、偷啃玉米的猪獾、把麦田搞得一团糟的野兔,甚至那些贼得防不胜防叼食了鸡埘里鸡鸭的黄鼠狼,只要赵四叔下了套子,三五天内它们的毛皮就毫无疑问地挂在了赵四叔家那堵朝东的屋墙上。

  赵四叔提了个铁丝绾结的铁夹子,他把夹子扔给我说:“村北那块玉米地里猪獾闹得厉害,你去把它们治了。”我详细问了些下夹子的要领,就提着夹子去了村北的玉米地。但费尽心机地折腾了五六天,我连一根猪獾的毛也没夹着。我去找赵四叔,他带着我走到那片被猪獾折腾得东倒西歪的玉米地边,然后弯下腰在地头眯着眼寻找。我问他找什么,赵四叔说:“找路呢。你不是说这个村子所有的路你都知道吗?你给俺找一找哪是猪獾走的路?”“猪獾走的路?”我愣了,赵四叔找了吸半支烟的工夫,便把那夹子下进了地塍边的一丛灰蒿里。第二天我跑去一看,一只灰嘟嘟的猪獾正被夹得龇牙咧、叫唤不已,赵四叔笑着对我说:“这些野物的路你不知道吧!”

  又过了几天,白果树下的冯伯找来了,他说:“刚出洞的蝉正肥正嫩呢,走,咱们捉蝉去。”我们一起来到了村西河边的柳林里,在树的腰身上绑上了一个个巴掌大小用竹篾撑开的蛛网,单等夜露正浓时,那些刚出洞的嫩蝉来自投罗网了。第二天清晨赶去一看,冯伯的每张网上差不多都牢牢地粘住了一只只已经挣扎得奄奄一息的蝉,而我的许多蛛网上连一只飞虫也没有,只有一滴滴饱满得颤抖的露珠。冯伯说:“蝉的路你不知道吧!”

  村庄里的叫鸡鸟在清晨振着羽翅外出觅食的路我不知道,它们在黄昏时慵懒地飞回来的路我不知道。田塍上,那些褐红色或紫黑色的像一节一节彩色小火车的蚰蜒的路,还有那些背着透亮的蜗壳的蜗牛的路,那些地边长有红薯秧子、葛藤和野刺梅的路,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许多村庄里的灵魂返家的路。许多个夜晚,在寂静时分,我听见一声一声苍凉的招魂声,有时那呼唤声飘在庄后的通往外面的傍山大道上;有时那呼唤声起伏在几乎被庄稼挤得密不透风的庄后田间垄埂上;有时那呼唤声逆着呜咽在夜晚的鹳河,显得潮湿而凝重。但我知道,那些远走的人都是沿着各自选择的路径离家远行的,只有在他们离去的路上一声声呼唤,他们漂泊的灵魂才能踩着月光回到自己的村庄里来。

  神秘的夜晚,我常常一个人思谋村庄里的路,琢磨那些我所知道或不知道的路。我知道或许一个人就是一条路,有些路我熟悉,但还有许多路我并不知道。它们或许是老家屋后的一枝藤蔓,被风一吹就乱了自己灵魂的方向;也或许是一条田埂上的蚰蜒,一根草茎就可以改变它们梦想的路径,甚至是一只缓缓爬行在作物茎叶上的蜗牛,一滴露珠就使它们的旅途变得艰辛而迷惘。但是我从不去探究每个人的来路,因为我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嘈杂而纷繁的尘世里,有许多路是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一个人需要知道的,不过是自己梦想远行的道路和自己迢迢回来的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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