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把女人比做花，娇艳的是玫瑰，清纯的是百合，富贵的是牡丹……我是什么花？出生贫苦，无才无貌，碌碌无为，充其量只是一朵生长在田边地头自生自灭的野花罢了。
　　小时候奶奶经常说：“小女孩是菜籽命。”到今天我还是不懂那句话的意思，但“闺女大了是人家的人”这句话我是懂的，所以我这个“人家的人”在家里处处都要让着弟弟们。
　　大概就因为是“人家的人”吧，小小年纪我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割草放牛。读书时我很刻苦也很勤俭，练习本都被我用到一格不剩，铅笔用到实在拿不住才舍得扔。我一次次被评为“三好学生”，一次次捧回奖状，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做范文读给同学们听。我梦想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名作家……
　　读完初一那年，家里已是一贫如洗，农村又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爹说：“丫头，书你就别念了，让你的两个弟弟念吧。家里没钱又没有劳力，你娘身体也不好……”我木然地点点头。爹大概看到了我在拼命抑制眼眶里的泪水，慌忙到大娘家借了五块钱，去集上扯了一块花的确良给我做了件新褂子。但我还是偷偷哭了一天。
　　我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那年我十四岁，每天跟大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时惟一与我形影不离的是一台可爱的收音机，白天抱着它下地干活，隔一会就要放下锄头把它往前挪；晚上抱着它在灶门口烧火，玉米粑粑烤焦了都浑然不知；睡觉时把它抱在怀里，总在甜蜜中进入梦乡。爹娘的责骂声经常把我从梦幻般的世界里惊醒。
　　大人们都说，女孩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禁不住爹娘和媒人的劝说，禁不住新衣新鞋的吸引，也禁不住神秘与甜蜜的诱惑，十九岁的我嫁人了。
　　我本想将丈夫叫“爱人”，可至今也说不出“爱”在何处，就随时下流行的称呼叫“老公”吧。
　　老公是父母娇纵大的宠儿，他家是村里的富裕人家。父母舍不得他读书吃苦，连初中都没让他读。当时只有十八岁的他，像一个霸道的孩子。他夏天干点地里的活儿，到了冬天他就喝酒赌博，有时还彻夜不归，稍不顺心就对我胡搅蛮缠甚至拳脚相加，当我泪流满面时他却吹着口哨扬长而去。婆婆说女人就是这个命，她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曾经的梦幻破碎了，每日面对锅碗瓢盆、杈耙锄镰和长辈们喋喋不休的教诲，我总是沉默寡言，独自垂泪。一家人对我牢骚满腹：“不缺吃不少穿，整日哭丧着脸多晦气！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说不出想要什么，就算爹娘也帮不了我。我经常蒙着被子小声啜泣。
　　后来，我生了个可爱的儿子，过了一年又生了个女儿（他们说多生一个算一个）。一双儿女折腾得我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孩子的吃喝拉撒缝补洗晒全要我照顾。夏天还好，冬天或者下雨天我还要到牛棚里生火烤尿布，潮湿的柴火散发出的霉味加上尿臊味熏得人涕泪交流……多亏计生委的人找上门来，二十二岁的我才结束了“光荣”而又艰巨的生育任务。
　　我成了一个女人。
　　我埋葬了曾经的梦想，我懂得了做母亲的职责，我不甘心我的孩子也在穷乡僻壤重演我的故事，我和老公走出了耕耘了三十年的贫瘠的土地。
　　我一下子被大上海的美丽惊呆了！但我们的热情根本就无法打动城市的冷漠，一无所长的我们连日奔波却一无所获。上海的夏天炎热难当，蚊虫猖獗，带来的钱快要花光了，我们将面临着流落街头的局面。幸亏在老乡的相助下，我们租了个8平米的小屋，买了一张草席铺在地上当床，又买了个煤油炉，算是安了“家”。
　　我们只能出售仅有的力气了。
　　第一次接活是帮一户要装修的人家扛黄沙水泥上六楼。我扛起八十斤的沙袋，爬到三楼时双腿已经发软，汗水浸到眼睛里，又不敢用满是泥沙的手抹一把，只能半闭着眼睛，摸索着前进。等上到五楼时双腿实在不听使唤了。我告诉自己不能放下，因为我想到了我的孩子，他们长这么大连楼房都没有见过，我们只有这一线留下来的希望！我最后咬紧牙关，用手拉着扶手一步步往上挪……房东动了恻隐之心，干完活立即就把三十块钱给了我们，还给了我们两瓶饮料。接过钱踉踉跄跄往下走时，我才发现楼梯上布满了汗湿的脚印。
　　回家的路上，我俩兴奋得直想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路过菜市场，才想起多日没吃肉了。我捏着五元钱，问了好几家都不够买一斤肉（我不知道城里不够一斤也能买）。我挑了一份不太新鲜的肉，怯生生地跟摊主商量五块钱一斤卖给我。满脸横肉的摊主瞥了我一眼，说了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可惜你不漂亮，也不年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猪肉贩子的模样，还记得他是外地口音，可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累了半天的我连口粥也没喝就躺下了……
　　晚上给家里打电话，小女儿一听是我的声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一边抹泪一边哄她别哭：“妈妈和爸爸赚到钱了！过几天就带你坐火车，看高楼……”
　　第二天接到活儿我又爬了起来。后来我扛沙袋、推小车、搬砖头……从容地奔波在男人们劳作的地方，心中竟产生一股豪情壮志。我还抽空帮那些装修工们洗衣、烧饭。那些曾讥笑过我的表情都慢慢地变成了尊重。
　　大城市就这样接纳了我们。
　　第二年，我把品学兼优的孩子接到城里读书了，学校经过测试也欣然接纳了我的孩子。我目送着他们走进了美丽的校园，融入了城里的那群孩子当中。那一刻我兴奋不已，并对这个城市充满了感激。
　　孩子刚安顿好，老公竟在外面采“野花”了。
　　都市生活对人的考验无处不在。“野花”遍地是，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布在洗头房、歌舞厅，像蚊蝇，像蛆虫，时刻吞噬着被欲望扭曲变质的灵魂。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人家年轻漂亮，图个新鲜，并叫我别在意。
　　我庆幸自己没有过惊天动地、死去活来的爱，因此也没有痛彻肺腑、刻骨铭心的恨。我还庆幸，这场暴风雨洗刷了我蒙昧的心，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灵魂。看着镜子中那张苍老而又憔悴的脸，我不禁悲从心来：多年庸碌的生活使我耗尽了追求完美爱情的资本，沉重的负担与责任也不容我自由自在地去追寻那曾经失落的梦。我也知道，我已经不仅只属于自己，还属于我的孩子、我的父母……我能做到的，只有善待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我拿起了书本，蓦然发现我的生命已经耗去一半了。
　　我报名参加了一所大学文学院的函授班学习，我的情况竟得到学院老师的特别关注。收到教材及老师赠言的那天，我哭了，犹如一个与家人失散多年的孩子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母亲，我哭得酣畅淋漓！
　　生活的形式没有改变，我对恩怨得失、功名利禄却淡泊起来。我拼命不让剩下的时光白白地溜走，我学会了操作电脑，订阅了报刊，知道了上海最大的书城，还在上海图书馆办了“读者证”……
　　老公那传统的观念根深蒂固，他不时骂我点灯熬油浪费钱，有时骂我丢人现眼出洋相。但我要学会“理解”他，因为稍有不慎他就会暴跳如雷，我最怕从他嘴里迸出“学个屁！到今天连一分钱也没挣回来”这句话，那样我的情绪必将大跌，正如拾级攀登却遭当头一棒，就算不退几个台阶至少也会踉跄几步，我决不会那么傻。我尽量多干活少花钱，多费心少说话，平安是福。
　　图书馆太诱人了，那里没有人会在意我的身份地位，也没有人在乎我是否年轻漂亮，更没有像那个猪肉贩子一样的人，对于我来说那里就是天堂。每次去之前，我都会给自己准备一个夹好菜的馒头和一杯开水，还要给他们把中午的饭菜也准备好，并且关照他吃完饭把锅碗浸在水里，因为我经常要面对干涸的锅碗而苦不堪言……
　　但我从没想过放弃。
　　我曾怨天尤人，哀叹命运的不公；也曾为名利而困惑，羡慕过荣华富贵。但那些都已成了过去，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沧桑，已涤荡了我灵魂上的烟尘。今天的我仿佛理解了生命的意义，这才拿起稚嫩的笔，写下了我半生浅陋的生活，只为炽热的心有人理解，艰难的文学之路有人相扶相助。留下的余生，我将用尽心血精心地去描绘。
　　我是野花，没有人浇水施肥，没有人遮风挡雨，但我的根紧握脚下的这片土地，我已经学会了独立生存。大自然曾降下过凄风苦雨和愁云惨雾，但也曾赐予我阳光、雨露、朝霞、暮霭。我可能永远结不出果实，可我还是摇曳着那并不优美的身姿，微笑着迎接每一天的来临。“无意苦争春”，只想散发那残存的余香，晚一天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