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不提到父亲，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农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是不是？我不能肯定。因为现在，地越来越难种了。
　　
    我所在的村子，以及前后左右相邻的村子，都被统称为“沙地”。沙地本是贫瘠的，只长碱蒿子和草籽。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的父亲，我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几代人用绿肥、粪肥、草木灰，终于把一片贫瘠的沙地改造出了点生机。像终于把一捧糙面，揉成了一团面。可现在，总算肥沃些的沙地，分到父亲手里，只有一亩多了。就算这一亩多地，因为农药，因为化肥，肥力也被掠夺得差不多了。
　　
    一块地像一个人，是有精气神的。提前的超额度的透支，已经让一块地过早地进入了颓废期。像一个人，跌进了更年期。产量，有限了。成本，却高得很。
　　
    种一亩麦子：承包费，一百六（已经不交农业税七十块），分三季算，每季五十多。麦种要十斤，十块。复合肥或者磷肥，一大包，一百块。农药，一二十块。耕地费，三十五一亩。收割机费，一亩六十。总计二百多。
　　
    投入劳力：播前翻地、整垄、下种，二工。施肥，两到三次，二工左右。打农药，两到三次，二工左右。收割(机割)摊晒，二工。不算保管，共八工左右。
　　
    我家种地，一般不请帮工，大多是父亲趁外出打工的空隙。或忙里抽空，或赶早，或赶晚，在出工前或放工后，干施肥、喷洒农药、除草……这些可以零着干的活。如果谁家种地请人帮工，一亩地，八工，按现在市场最低价每工五十块算，总计四百块左右。
　　
    一块麦，在沙地如果分垄播，能收四百斤左右。如果无垄散播，能收到五六百斤。当然，这是指好的年成。不好的年成，就不好说了，所以不说。这些麦子，如果家里不养鸡鸭猪，全部出卖，2006年一斤小麦的收购价：七毛。分垄的，卖不到三百。无垄的，最好可卖到四百。本来，无垄的收成高，都可改无垄的，但因无垄的只能机割，不能手工割，为缩减成本，村里还是有不少农人选择分垄播种。
　　
    父亲也选择分垄播种。手工割虽然费时又费力，割麦时，脱粒时，麦芒会刺得人浑身难受，但父亲还是选择分垄播。这样，可省六十块机割费。唯有这样，算起总账来，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的劳动才不至于白费。一亩地，能赚到百十块小钱。当然，收了麦子，还能种一季早稻。收了早稻，还可以种一季晚稻。如果不懒惰，收成也会不错，但投入也不会少。总起来算，一亩地种一年，按三季算，除去承包费，除去农药、化肥、耕地和收割费，所剩不多。如果再除去人工费，基本要倒欠。
　　
    我跟父亲说：“你随便出去打俩工，都比种这一亩地强。不如，就把这一亩多地让愿意种的人种去。”但父亲不同意：“都这么想，这地不都荒了？再说，赶早赶晚，也不影响打工。这时间，反正也不值钱。这力气，不用也是荒废。”
　　
    从这一点上看，我不是个农民，即便我很想成为一个农民，但我不是，因为我思考问题的方式与角度，都不农民。在我所居住的村子里，也的确看不到一块荒芜的地。春天，每一块地都是绿的。现在是五月，每一块地都是金黄黄的。只是靠大马路边上的地，已经被村长卖给一个老板，要建一个橡塑地毯厂。以后，有更多的地会建成厂，建成商品房。村长说，我们村要进行城市化建设。
　　
    城市化建设，必定会把更多的土地用水泥、用灰尘、用气味覆盖。到那时候，父亲的一亩多地也会被覆盖。到时候，我会显得高兴，因为父亲终于不必再如此劳而无功地重复祖祖辈辈的躬耕生涯。
　　
    父亲，他会像我一样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