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岛和海水的交界处,有一片连绵不断的沟汊地带,青灰色的泥土随着地势忽高忽低,时而攀上山丘,时而跌进谷底。这一带是半岛和大海争夺了几百年的地方,条条深沟把争夺的惨烈呈现给我们。许多年前,这里还是暗无天日的海底,时有鱼群凌空掠过,几簇黑藻从泥沙里喷出来,被浪头推来推去,总也推不翻。海马蜷曲着尾巴,靠细微的弹力跳着前进,它们在海底留下一溜儿长条的坑。更多时候,三五成群的海马扇动背鳍,在水中缓慢前进,遇到海藻就伸出尾巴绞在上面,一动不动,任波涛翻滚。这还是父亲小时候见到的景象。我长大的时候,半岛近海的海藻几近绝迹,那么多海马无枝可依,而片刻的停留都会被海湾里猛烈的洋流冲走,只能不停地游,或者在海底不停地跳跃。远行的人每每想到海马,总会忍不住放慢脚步。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从异乡回来,沟汊里的水已经干涸,我跳进一片半湿的沟底,海马的足迹清晰可见,长条坑的边缘陡峭,像新踩出来的一样,可海马们早已不知去向。 从沟底跳上来,沟沿上是窄条的土路,往回看,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了。母亲开始叫我,她的声音铺天盖地。母亲的担心并不多余,许多年以前,沟汊地带被许多不祥的传说笼罩着,种种怪异通过人们惊慌的讲述而无限放大,让人不敢靠近。 曾祖父就是其中一个执著的讲述者。那年他刚刚十九岁,从部队回来看望家人。他腰里挎着一把锃亮的歪把子枪,这使他单薄的身躯有了支撑。走到沟汊地带,忽然有一片青色幔帐拦在面前,刹那间直上云霄,遮蔽了夕阳,幔帐的左右两边也同样望不到边。曾祖想也没想,掏出枪甩手放了一响,枪声一起,幔帐骤然收了,一片火光直奔西南。曾祖父撒腿就追到了近前,见地上横着一块雪白的隹鸟腿骨,拾起来一看,骨头上面赫然一个枪眼。夕阳下,焦黑的圆孔隐隐冒着黑烟,火药味和焦煳味扭打在一起。曾祖父吸了口气,揣起骨头继续赶路。没走多远,一只黑鸟盘旋在沟汊上空,硕大的影子罩住了整片沟汊地带,还没等曾祖父举枪,黑夜来临了,低沉的天空分不清哪里是夜色、哪里是黑鸟,或许是那只黑鸟遮住了光亮。那一夜,他在沟汊上迷了路,不论朝哪个方向迈步,都会掉进沟里,最后,他湿淋淋地爬上岸,决定在高坡上坐等天亮。那是漫长的一夜,几只海马跳到沟沿上,精瘦的马头发出蓝色的光焰,它们蜷着尾巴跳来跳去,蓝色的光焰被抖成了细长的曲线。后半夜起了凉风,灰白的水汽借着风势从海马的背鳍上漫出来,不住地升腾,呛得人睁不开眼。光焰散去,黑布似的夜幕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海马侧影,它的头似乎顶到了天,微微朝一边侧着头,缓解来自天幕的压力,尾巴则浸在海水里,随着海潮上下起伏,周身的蓝光像整块蓝冰,冷而透明。彻骨的寒冷逐渐漫过了膝盖,曾祖父冻得打战,双臂环抱到膝盖上,右手里还紧紧举 着枪,透过枪的准星朝空中望去,什么也没有。后来听村里老人说,曾祖父遇到的是海马神,是由乱而治的吉兆。几位老人捋着胡子,神色凝重,不容人不信。 那一晚,曾祖父一直挨到天光大亮,才望见回家的路。 曾祖父回到村子的当天就撞见三弟。曾祖父开口就说:“那片沟汊不太平。”三弟撇撇嘴:“二哥,你当了几年兵,一点见识也没长。”接着,三弟讲出了一段蹊跷事: 前几天,村里有人走夜路经过沟汊时,被人从背后摘掉帽子。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第二天白天再去看,帽子在汊子里浸湿了。捞上帽子来,帽檐上夹着一只蟹螯,拼命往下拽也拽不掉,只好借助石头,谁知石头拍下去,蟹螯竟然变成了细软的粉末,被风一吹,什么也没有留下。 曾祖父很不以为然,心想,哪能比得上我这次凶险。回到家里,他绝口不提遇到的事情。七十多年以后,我缠着他讲故事,在讲遍了所有的战斗故事后,他终于忍不住把沟汊的故事告诉了我。 那年我刚上小学,放了学就一个人跑到沟汊边上,也想见识见识隹鸟和螃蟹。海风吹得肩上的书包飞起老高,小褂像着火一样,“扑啦啦”地响。我猫着腰在地上寻找,眼睛来回扫。蓦地看见穿着胶鞋的两只脚,再往上看是皮裤、蓝褂,乱糟糟的头发上挂着盐碴儿。我认得,他是本族的一个叔叔。在他身后,是几个大小不等的养虾池———从沟汊上挖出深坑,引进海水,放进虾苗,就是养虾池了。他警觉地望着我,见我双手空空,便走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四周忽然生出密密麻麻的养虾池,就像高楼上渐次亮起的灯光,令人猝不及防,白亮的池水照亮了周边的海域,沟汊地带被逼到一边,只剩我脚下的一窄条子了。 我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海马、隹鸟和螃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