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头叫老黄的牛
时间:2010-11-07 23:16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连 谏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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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黄是我家的一头牛,它来我家的时候,还是头蹦跳不安的牛犊。那时的我,大约10岁。 一开始,我叫它小黄,因为它通体发黄的皮毛,像十足的金子,又像在阳光下烁烁闪光的缎子。自从小黄进了我家,我便多了一项任务,写完作业后去放牛,顺便打一些新鲜的草
一
老黄是我家的一头牛,它来我家的时候,还是头蹦跳不安的牛犊。那时的我,大约10岁。
一开始,我叫它小黄,因为它通体发黄的皮毛,像十足的金子,又像在阳光下烁烁闪光的缎子。自从小黄进了我家,我便多了一项任务,写完作业后去放牛,顺便打一些新鲜的草,留给它次日早晨吃。
小黄跟个孩子似的童心未泯,一到了田野里就开始撒欢,我拽也拽不住,索性把缰绳一撒,坐在乡间小路边号啕大哭。小黄忙着啃那些肥嫩多汁的草,对我一点也不同情。
后来,小黄长成了大黄。大黄力气很大,别人家两头牛才能干的活,大黄一个就成。秋收的时候,牛车里装满了金灿灿的玉米,很重,遇到上坡,大黄不用父亲吆喝,就会老早伸长脖子用力地拉,拉不动了,大黄会拼着全力一寸一寸地把一车玉米拖上去。所以,在整个村子里,大黄的名声很响,因为它不但能干而且自觉,绝不偷奸耍滑。
在乡下,一头牛一旦有了好名声,对牛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那些没有牛的农户或是养了一头懒牛的人家,会经常跑来借大黄帮他们干活。只是我们家大黄不仅力气大,脾气也大,它没法拒绝自己被借出去义务劳动的命运,但它会以不合作作为抗争,它不允许我们家之外的任何人牵它,它身体那么壮硕,壮硕到年轻小伙子一看见它发怒都要发憷。没办法,我那做惯了老好人的父母,只好在别人来借牛时,把我们家的人也借出去一个。因为没有我家的人,大黄不仅不干活,还会发飙,瞪着大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人家,让人手足无措。
但大黄的这点“劣迹”反倒让我们喜欢它,觉得它是一头有个性、有宿命感的牛。尤其是大黄在我们家的人面前,非常温顺听话。譬如说,黄牛是不肯让人骑的一种动物,只要人骑到它背上,它绝对是要撅屁股仰头地发狂,不把人从背上摔下来绝不罢休。我们家的大黄就不,我去野地里放牛,偶尔会搞点恶作剧,比如说想爬到它背上去,因为大黄身材高大,我想爬上去很困难,就会把大黄牵到一棵树旁边,我往树上爬几尺,从树上跳到大黄背上。当然,不是骑,是趴在它背上,为了见势不妙就快速溜下来。
每当我跳到它的背上,大黄的身子就会一颤,它抬起头,看我几眼,继续吃它的草。那会儿,趴在大黄背上的我很骄傲,因为我破掉了黄牛不能骑的说法。等远远地看见村子里炊烟袅袅了,我会把装满青草的篮子放在大黄背上,扶着它不掉下来就成了,能省掉不少力气,认识家的大黄就会慢悠悠地带着我和它的早饭回家。
二
渐渐地,父亲的鬓角开始有了白发,我也长大了,大黄也变成了老黄。它变成老黄之后,依然威武不减。乡下的生活条件也渐渐地好了,各家各户开始添置了机械农具,需要老黄干的活越来越少了。大多数时候,它站在院子里,悠闲地反刍,看着家里的人进进出出。
因为没有牛可以干的活了,所以村子里养牛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了,也有不少人劝父亲把老黄卖了。父亲不肯,他舍不得,我们也舍不得,说老黄给我们家出了一辈子力,我们给它养老算了。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迫使父亲不得不打起了卖掉老黄的主意。舅母得了淋巴癌,花光了舅舅家所有的积蓄,还借下了不少外债。舅舅再也借不到钱了,可舅母的病还是要治的。舅舅来我家找母亲商量。那是个夏天的黄昏,父亲和舅舅坐在院子里抽烟,他们时不时地看一眼老黄,老黄在橘色的霞光里安然反刍。
我不知道舅舅跟父亲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天晚上,母亲给老黄的晚饭里加了很多好料,然后摸着老黄的头掉眼泪。
第二天,老黄就被牵到集上去卖了。卖掉老黄的那天,父亲和母亲都没说话,也没吃饭,父亲只是把一沓钱拿出来,递给母亲,让她抽时间给舅舅送到医院去。可是,还没等母亲把钱送给舅舅,老黄就回来了,是被买家送回来的。因为老黄到了新家后不吃东西,一连三顿,不吃不喝,新主人急了,以为老黄有病,次日上午就给送了回来。
乡里人是重信誉和口碑的,把一头病牛卖给别人是一件令人不齿的事。父亲退了钱,收下了老黄。可是,老黄一进我们家的牛棚,立马就大快朵颐。
因为舅母的病,老黄并不能因为恋旧而逃掉被卖的命运,父亲调养了老黄几天,又把它牵到了集市上……
父亲一连卖了它三次,三次它都被送了回来,都是同样的原因。老黄到了别人家就不吃不喝,一被送回来,它就什么毛病都没了。三次被卖、三次到了别人家不吃东西,又感念着它的好,父母实在是不忍心再卖老黄了,遂决定另想办法帮舅母筹住院费。
或许是因为父亲卖了三次老黄没卖掉,在乡里,多少也有点传奇色彩。没过多久,有人找到家里,说自己是养牛高手,想买我们家的老黄。而父亲四处帮着舅舅筹集舅母的住院费并不顺利,见那人说得如此恳切,踌躇再三,就答应了。当然,买牛的人把价钱压得很低,因为他知道我们家正等着钱用,而且他发誓自己的养牛手段多么高明,绝对不会像前三个买家一样,因为老黄不吃东西给送回来。
那人牵走老黄的第二天,就有人跑来告诉父亲,那人不是什么养牛高手,而是个牛贩子,专门为屠宰场收牛的。父亲一听就急了,因为父亲卖老黄的前提是买回家养着而不是送到屠宰场。
父亲骑上自行车就往那人十几里外的家奔去,想把老黄从屠刀底下救出来。
可是,父亲还是去晚了。那人在这天早晨就把老黄送到了屠宰场。父亲一路追着往屠宰场去,快到屠宰场时,父亲听到了一声枪响,是猎枪。父亲的心一沉,自行车就歪进了路边的沟里。
父亲的腿骨折了。
三
后来,父亲说他和老黄有心灵感应,觉得那一声枪响很不平常,果然是老黄走了。
原来牛贩子牵着老黄到了屠宰场的门口,老黄闻到了同类的血腥味,就发了飙,挣开了牛贩子,沿着马路往回狂奔。牛贩子招呼屠宰场的人追出来,用猎枪射杀了老黄。
我们的老黄没了,卖它的钱也没救得了舅母的命。
后来,我们很少提起老黄,因为一提起它,无言的内疚就会攥住我们的心。虽然我们不说老黄,但它一直是在的,在我们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它在安静地反刍;在我的想象里,它安详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那种任劳任怨后却不能自主命运的悲伤。
【出处】家庭主妇报
【摘自日期】2010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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