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没有回老家,听说村里通了公交车。去县城,去市里,搭上车就走,一天好几趟,方便得很。这一次回家,我们执意不让朋友接送了,自己搭公共汽车回去。
一出火车站,迎面就看到广场上停靠着的大客车。前窗玻璃上斗大的红字:运城——高头,这个只有我们那一块才熟悉的村名,赫然写在了车牌上。心里不觉一热。生我养我的乡村也通了公共汽车了!和城里一样了!远行的疲惫一扫而光,上车了,一家人都兴致勃勃的。
在车里四下看,这明显是一辆旧车,不知道是那个单位淘汰下来的。漆皮都熏黄了,起皱了,剥落的地方露出乳白,像开始蜕皮的活物。窗玻璃不全,有那么几块被什么砸打过,一道一道爆炸状的白线四处延伸,非常刺目。好多座位靠背不端正了,底座裂开,露出黄软的海绵。车厢里,浅黄色的浮土飘落,脚底泥土鞋印清清楚楚。一条拖把歪斜着靠在车后座上,布条一头糊着黏泥。看来天天跑乡下,泥啊土啊的,想干净也不容易。
车主是一个女的,见我疑疑惑惑,解释说:“跑村里,讲究不了那么多。要讲究,就没法跑了。”想来也是。这个线路,他们才跑了两年。当初她男人弄来一辆城里快报废的旧车,收拾收拾,就跑起了乡下公交。雇了个司机,她监车带卖票。乡里么,多会儿也比城里迟一步。乡下就是跟在城市后面撵。这不,城里汽车满了,乡下才开始有了线路。
到点了,司机一启动,“噔噔噔——扑踏踏”,车尾巴冒出一股黑烟,果然是旧车,年龄大了,咳嗽吐痰的,上路也没劲了,勉强着拉吧!
有乘客说:“再等一会儿,咱村里一块进城好几个,还没来。”司机回头笑了:“咱这车,只能有个大概钟点。村里人不会卡着点办事,你不等他,今儿黑了他回不去就撂在运城街上了!”说话间几个人气咻咻赶过来,跳上车。一车人终于出城了。
座位四周都是熟悉的声音,说着你熟悉的事情。车开后开始闲聊,知道了车主和司机都是我们邻村的,我小学时的一个老师就在他们村里。那一带农民的果园多,他们说了,老人在家里看梨树,有个女儿时常来往。“再见了给他捎个话,说他教过的小学生问候他!”后排座有两个50多岁的老汉聊起了30年前唱戏,一个说:“还是高头的家戏好,立孩打板,远近没比的!”一个说:“唱戏还是到寨里村,人家戏台有卷棚,不怕飘雨。”听得我想笑,“家戏”是指村里的业余戏班子,这个立孩就是我表兄。线路也是典型的乡村线路。为了多串几个村子,上不了等级公路,走废弃的柏油路,走土路,一路黄尘翻卷,车窗里弥漫进浓浓的土气。闻一闻,熟悉的故乡味,不讨厌。七弯八拐的,停靠也没个准头。你要停在村口,他要停在村委会。还有一个老婆婆说:“到了到了,再往前一些,到前头猪圈,看看我的猪喂了没有。”司机一边说笑,“停到你家炕头都行!”一边嘟囔,“咱这车,还能开快了?”
车过了舜帝庙,又一站,后面两个戏友站起来买票,要下车。车主扯了票递过去:“一块五。”“ 咯,一块二。”两人不干,要降价。
车主忙说:“你算算,到舜帝庙不是一块五?”那两个却不耐烦:“ 咯,身上只有一块二。”车主没有办法,只好让过两人。车门关上,还在愤愤地咒骂:“等着,我就不信你一辈子再不坐车啦?再坐车,乖乖儿连这回一起补上!”
新鲜!在城里从来没有见过乘客跟公交车砍价,也从来没有见过听任乘客要走要停的。这大概就是费孝通所讲的熟人社会吧。乡村社会的特点,周围都是熟人。乡村的公交车,拉的也都是邻村熟人。一个公交线路,不外是一个放大的熟人圈子,一个流动的熟人社会,拐上几个弯儿全认识。他敢砍价,因为你是熟人。她敢赊欠,也因为你是熟人。熟脸儿,记死了,你跑哪里去?新公交,新事物,却还是行走在乡村的老习惯里。熟人社会自有它的规矩,温习温习吧,我心里有一种久违的味儿在翻卷,甜丝丝的。汽车磨磨蹭蹭,缓慢地在乡野爬行。田野开始暗了下来,风过来,玉米叶子发出“沙沙”响。泡桐树树冠大,枝叶繁茂,在村里连片,在地里成行,暗夜里挤挨着,排成黑魆魆的树影,在微明的光影里起伏连绵。有点点灯光,接着是狗咬,又一个村子到了。车停在街口一根水泥电杆下面。
车主喊叫身边一个老婆婆:“你到了,下车吧。”
老婆婆一边叫“让开让开”,一边走到车门口,看了看:“哎呀,这是我们村吗?这电灯耀眼的,我就瞅不着路。我不敢下去。”
车主叫住了一个小伙子:“臭娃你去送一下,送到家,交到他儿子手里。背上,快背上,要不,咱们等到多会了。”
我看着表,足有20分钟,小伙子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中年人,千恩万谢的,看样子是老婆婆的儿子。
车主说:“老了就糊涂了。你不送咋的?老婆婆要是走丢了,这一家可就乱了营了。咱多等一会儿怕啥,不就耽误一会儿工夫嘛。”
一时间我眼里竟有些湿湿的。我们在城里可见到过这样的公交车?城里人讲究高速度高效率,每一辆车都是死抠着分秒运营,到站“咯噔”一声,开门你下去,上几个,“吱扭”一声关上门开车。谁敢在一个站停20分钟送人等人?满车的乘客还不把你骂死。不是他们苛刻,那一头也等着他们按点上班。每个人都忙自己的,乘客谁不认识谁,谁也不管谁。上车挨着,下车拉倒。城里的公交车,就像城里人的脸。汽车格式化地开,上车的板着脸,一百个人一个表情。
车是两种车,人是两路人,城乡社会两个运行机制。公共汽车上做好事,不是谁号召提倡出来的。熟人社会,熟人都是督察。熟人是档案,会记载你的一切过去,强迫你学好。周围都是熟人,你知道缺德的事情不能干。城里是人情让位给效率的,即使是一个找不着路的老太婆,到站也只能让你下去自己想办法。一车人等你,不合城里人的“效率至上”原则。
在城里,一辆高速开行的公交车,到站,只能吐出那个老太婆,把她留在空旷陌生的广场自己想办法。两下比较,我还是能感到乡村浓浓的亲情。一车人,大家彼此关照,一人有难处,大家都委屈一点,施以援手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机械地强调运行规则,影响了扶助老弱。乡村社会几百年几千年就依靠人情调节,其乐融融,宽容和谐。效率还是人情,每每使人低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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