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很贵、猪很痛的表象背后
时间:2010-05-05 23:06来源:《读者》原创版供稿 作者:张卫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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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节前夕,本埠两会开得热烈,物价仍是热议的焦点之一。其中,粮油肉菜又是重点。想想也是,如果买不起新房,旧房还可以将就住,可粮油肉菜哪能将就呢,那可是天天开门就得面对的呀!我有幸采访了参加两会的众多代表和委员,发现谈猪肉的人少了,而上一
今年春节前夕,本埠“两会”开得热烈,物价仍是热议的焦点之一。其中,粮油肉菜又是重点。想想也是,如果买不起新房,旧房还可以将就住,可粮油肉菜哪能将就呢,那可是天天开门就得面对的呀!我有幸采访了参加“两会”的众多代表和委员,发现谈猪肉的人少了,而上一年,至少有几十人对此提议案呢!也是,如今肉价降了,没理由再对它饶舌;再瞧瞧周遭,本埠许多房地产老板圈地后,一看房价下跌,索性不再盖房,先将那地拿来养猪,且一养就是几千头上万头,你说那肉价能不降吗?
然而,人却往往很健忘。记得当初猪肉涨价伊始,四周一片闹哄哄,民间、政府、媒体,无不唾沫纷飞,指点江山,以为吼几声就能把肉价吼下来,结果肉价照旧节节攀升。双休日去肉铺,熟识的肉贩用刀背拍拍敦实的猪后腿,笑嘻嘻对我嚷嚷:“买吧买吧,还等啥呀,过两天还往上涨呢!”那得意劲儿气得我差点踢他一脚!
那时关心猪的人特别多,大家都在想办法、出主意,归结起来不外乎一句话:关心农户,多养猪,肉价自然会降。但我当时却怀揣慈悲,更关心猪们死时的痛苦—这其实是总编定的选题,亦即所谓文人的悲悯情怀,毕竟,我去屠宰场的采访经历,触目惊心。
那是7月,凌晨3点,我和摄影记者赶到长江边一个叫小渔沱的地方。那里有一家食品站,其实就是屠宰厂,车间属半机械化,站长叫廖新建,一个黑胖汉子。他说自己的工厂每月能产猪肉180吨,牛肉150吨,远销山东、河南。我说如今肉那么好卖,你就甭王婆自夸了,还是谈谈你们对猪采取的“福利性死法”吧。老廖一愣,怪怪地打量我,待认定不是说胡话后,答:“不给它们注水,就是最大的福利了,还能咋的?”
正说着,水响、猪叫、人喧哗,300多平方米的待宰圈蓦地热闹起来。上百头猪在若干小圈里或跑或卧,焦躁不安;猪贩们一边给猪冲凉,一边品头论足,估算着每头猪可赚多少银子。这时,14号圈里的猪发出惨叫,只见一个白衣汉子,将两三斤重的打码器重重砸在猪背上,旁边一个“圆领衫”紧跟着涂抹蓝印泥。我数了数,圈里有18头猪,每头至少要遭两次重砸,打码器落处,一片潮红。
“师傅,你就不能轻一点吗?”我剜了白衣人一眼。
白衣人回剜我一眼,没答话,打码器继续往下砸,痛得猪们嗷嗷乱叫。旁边12号圈里,一对夫妇模样的人正把猪往另一个圈赶。猪不走,男子操起木棒打仍不走,女子生气了,大骂,抓住猪耳朵向前拖,男子则用脚猛踹,一边提着猪尾向前推,猪一路号叫。屠宰车间外,等着拉货的肉贩已排起长队。那些待宰的猪何等聪明呀!它们预感末日来临,嘶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惊肉跳。在上流水线的倒钩前,无不竭力挣扎,哀号凄厉。有一头猪竟挣脱了,满场乱窜,屠工们吆喝着,慢慢围拢,一年轻屠工箭步上前,将带钩的铁棍用力一杵,便牢牢钩住猪嘴巴,猪狂踢,粪水溅到屠工脸上,屠工大骂,左手拉钩右手套绳,一放,猪已吊在半空,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这边,距此几米外的待宰圈里,剩下的猪见状无不鬃毛倒竖,嘴露獠牙满圈狂奔,甩头猛撞圈墙;那边,猪们挨了致命一刀后,悬在倒钩上扭动挣扎,屠工们神闲气定,掏心挖肺,未几,铁钩上挂满打理干净的肉块。凌晨5点,众肉贩把还冒着热气的猪肉装上冷藏车,急急拉走。待屠宰场空了,我与廖站长和屠工陈光志就屠宰方式,作了非正式对话—
问:“这样杀猪,不觉得太残忍吗?”
廖站长:“没感觉。它们反正要死。就像枪毙死刑犯,你能说是残忍吗?”补一句,“谁叫它们是猪呢?”
又问:“你们知道吗?动物专家已经指出,临死前让猪恐惧地乱叫,会造成它们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形成毒素,影响肉质呢!”廖嘿嘿笑了:“那些读书人真是,杀个猪嘛,哪来那么多道道!”
再问:“杀猪还真有道道呢,愿听听吗?”其实我也是现学现卖,“动物福利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当着其他动物的面屠杀动物。杀猪前,应给它们放放音乐,让它们静养12小时,享受20分钟淋浴,最后给它们喝一些淡盐水,再电击……这些都是有科学依据的。譬如静养、淋浴会让猪情绪放松,肉质不会因紧张而僵硬;喝淡盐水不仅能让猪肉更鲜嫩,还能加快放血速度,让猪死得更轻松。”话音刚落,廖捂嘴笑了,陈光志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太可笑了,你说的那福利,是畜生享受的吗?”“这应该叫‘猪权’吧,”廖收住笑,说,“但我认为这是假仁慈,是伪善。”
我说:“不对,现在不但沿海发达地区,就连我们近邻的成都、绵阳也有屠宰场这样做了。”
“但这得增加成本呀,”廖说,“谁来埋单?再说啦,现在猪肉那么好卖,还福利个啥呀。”陈光志抽着烟,在一旁笑眯眯地听。据介绍,今年34岁的他已有15年屠龄,自称宰杀的肥猪不下3万头。问他:“杀了这么多猪,手抖不抖?”
陈将烟屁股一吐,不屑道:“开玩笑,手抖还敢吃这碗饭?猪反正要死,俗话说‘猪吃叫,鱼吃跳’,杀活蹦乱跳的猪,过瘾!”终于无语。
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史怀泽说:“如果我们只关心人与人的关系,那么,我们就不会真正变得文明,真正的文明是人与所有生命的关系。”想想也是,猪从出世到被宰杀,一生过着悲惨的日子—吃不洁泔水,被注水,集中群居,最后在痛号中挨一刀—在本埠60余家手工或半机械屠宰场里,数以万计的猪们哪天不是这样惨叫、流血、被分割呢?
无论生死,人们又何时真正关心过猪?
或许,宰前不给它们注水,已够仁慈了,还能怎么着?猪肉贵了,大伙关心的只是价格,一旦降了,谁还提它?然千百年来,万千猪们为了你我奉献自己,真的就不能让它们死得轻松点吗?
如今回头看,我当时的追问其实只是假慈悲。事实上,在肉很贵、猪很痛的表象背后,是人们对农业危机长期的麻木不仁。当金融危机袭来后,物价、肉价趋于平缓,人们似乎觉得可以歌舞升平时,没准猪肉又在酝酿新一轮的暴涨呢!
聆听着“两会”上代表委员们面红耳赤的慷慨陈词,我以为那多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策,真想让他们帮我也提一个议案:20年后,谁来种地?
这是一个抗战将军的儿子最先提出的。
那天下午,我与将军的儿子、一个年逾六旬的农民去长江边上的陶家镇,寻找他父亲、原川军将领朱再明的坟。为追寻巴渝抗战民族魂,我这大半年来一直穿行在川东的群山与大水中,迈过无数个田坎,翻过无数道山梁(因为当年的抗战英雄大多来自农村)。老实说,我在乡间看到了丰收的景象,也看到了未来的隐忧。当我和将军儿子穿过一片竹林,前面豁然亮出一大片广柑树,黄灿灿的果实压弯了枝头,地上到处散落着熟透的广柑。拾起一个,用刀切开,尝,清香而甜,不觉诧异:“这么好的广柑,咋就让它烂地里呢?”将军儿子答:“值不了几个钱,也没谁肯使力气来背,就只好烂地里了!”又说,“如今青壮劳力都出去了,有时连粮食也没法全部收回来呢。”
走出广柑林,眼前是成片的撂荒土地,荒草长得比树还高。经了解,这个村庄原本人口密集,人均不足5分地,但为何竟有那么多土地撂荒?“因为种田不挣钱,年轻人都出去了,村里只剩下老头、老太婆,你说地能种好吗?”将军的儿子突然问我,“你说说,这样下去,20年后,还有谁来种地呢?”
他把我问住了。事实上,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当国家废除农业税后,农民种粮的积极性应该高涨才是啊,但为何川东农村竟有那么多土地撂荒呢?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大批青壮年农民外出务工致使土地无人耕种;农田水利基础设施损毁没人修复造成土地无法耕种;种田风险太大,一旦遭遇自然灾害将颗粒无收,不如打工保险,农人不愿耕种……
还在于,走过那么多村镇,竟很少见到20岁上下的青年男女!
他们上哪儿去了?他们去了主城区,去了南方,去了工厂,去了工地……年复一年,当他们渐渐变成城里人后,栽秧、挞谷、犁田、耙田、植苗、种菜等农活儿已全然不懂。再过20年,当他们的父母再也干不动田间农活时,谁来种地?靠机械化吗?可川东的地貌决定了,这里的山地和丘陵虽然肥沃,但不可能大规模实施机械化作业,那弯曲起伏的梯田,最终还得靠人工,然而届时,这“人工”又是谁呢?
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儿躲不开时,土地撂荒已经敲响了警钟,而金融危机对物价压力的暂时缓解,并不能掩盖下一次猪肉等农产品价格卷土重来的强烈反弹。透过表象看本质,千万不可只盯住那炫耀政绩的GDP,而忽略了让中国经济安身立命的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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