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是一个熟人社会,它和乡村一样,有着传统中国的逻辑。
哥哥比我年长3岁,却从小学二年级起便一直与我同班,这说明了一切。和自幼聪明的我相比,他不擅学习,却懂得及早放弃。初三那年,他去当了兵,而后转业到了我们县工商局上班。
一开始,哥哥被分配在稽查大队,扮演坏人,清查在大街上乱摆摊位的小贩。哥哥每每不忍心,因此赢得了一些好名声。
在小县城,哥哥的朋友甚多,这我一点都不奇怪。他脾气好,邻居夫妻吵架了,会各自找他诉苦,让他裁判。他力气大,有一个朋友在夜市做生意,得罪了带头大哥,他上去摆平。双方见面,二话不说,他将带头大哥暴打了一顿,倒打出一番情意。那带头大哥后来有事央求他帮助,我哥仗义,不计前嫌,于是二人烧香磕头,还成了兄弟。
在小县城,我哥黑白通吃,常常让我觉得自愧不如。我们平时见面不多,春节时团聚一下,我便会见证他在小县城的辉煌生涯。
如果从哥哥家向西走,我知道,去十字路口东面的百货店买东西是有优惠的,因为我哥和老板一起摆过一阵子夜市排档。具体经营品种不详,坚持了10天,两个人才发现,他们哪里是在做生意,不过是以开大排档的方式请了一帮朋友长期吃饭。
十字路口西边的一家狗肉店老板也是他的朋友,那个店是老板祖上传下来的,店外用木头刻的一个羊头被岁月抹上了油彩,很艺术,那是他们祖上“挂羊头,卖狗肉”的传统。现在,店老板学聪明了,除了卖狗肉以外,还卖羊头肉,果然实现了祖上的愿望。
在这家吃过饭后,照例是不给钱的。因为我哥在,不仅不掏饭钱,连老板兜里的一盒烟也被我哥抢了去。
问他,说是一起患难过。
小县城是一个熟人社会,它和乡村一样,有着传统中国的逻辑,凡事并不照着死板和僵硬的教条来做。他们的逻辑是情感:感情深厚的,不论任何事情,都理直气壮地办理;如果感情淡漠,哪怕是简单的事情,也会让你觉得陌生和艰涩。
然而,小县城里的感情是如何培养和维系的呢?是日复一日的相互交融:今天我抽你的烟,明天你用我的车,后天呢,我趴到你父亲的坟头前大哭几声。
这种日常的交集编织成了所谓的县城生活,他们在一起讨论钱财,讨论某位朋友的窘迫、升迁,或者同情,或者羡慕,生活充实又热闹,似乎永远有无尽庸常的生活段落排队而来,让他们目不暇接。
几乎,我从未问过我哥他的理想。
理想,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小县城的人来说,是奢侈的。他们的理想,早被工资和朋友的吆喝声肢解了,他们有的只是一些小而容易实现的计划。
大年初一的酒桌上,坐着我哥、司英雄、表舅行勇和我。我哥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他爱抽烟,头发和我一样油腻。司英雄是我哥的战友,他也抽烟,还举出两个手指让我们看,说明他每天吸食香烟的数量。
他的旁边坐着表舅行勇,他还没有从一段失败婚姻的悲伤中走出来,双目无神——他不是一个放得下的人。
几个人正热烈地讨论一盒烟的真假,关于烟丝里夹杂的内容、烟盒密封的细密度以及卷纸的柔软度。他们讨论得真诚而骄傲,恨不得列举自己吸过的所有假烟的特点。
我喝得很少,自然就引起了司英雄的不满。他一边指着我的酒杯示意我再喝,一边说起他遇到的一个厨师,特别能喝酒,用大茶杯喝白酒,一口一杯,三口三杯。
他接下来的话都是围绕着这个厨师的——
肥胖的身材,鼻子有缺陷等等。虽然他百般解释如何亲眼看见那个胖子连喝三杯,大家仍旧怀疑。开始怀疑酒杯的大小,司英雄便比画那杯子的大小,喝茶的杯子,很大。
又讨论酒的度数,司英雄又连忙说出酒的名字,是高度酒。
又怀疑这个人做过什么手术,手术的名字大家又说不清楚,说是做了这样的手术以后,酒精进入体内,可以不经过胃部直接进入尿道。这个手术是我哥说的,说完以后大家开始骂他胡说八道。如果有这样的手术,那么,全国人都成了能喝酒的了。
于是,又是一阵争执。
酒席上,我的那位表舅表情呆滞,不为我们的热烈所动。他是个警察,抓过小偷,却没有抓到老婆的奸。他被县里派到了北京工作,大抵是为了堵截那些上访人员的。这是个奇怪的工作,收入是高了一些,但却给了老婆做红杏的机会。据说,他老婆是网恋,男人从数百里远的地方跑过来,一见倾心,两人竟然大大方方地过起日子来。表舅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他有急事需要回家处理,结果,看到了一个电视剧的高潮部分。
离婚对于一个小县城的居民来说是人生的大意外。婚姻是他们最为小心的一部车子,离婚了,就像是一辆车子被拦腰撞碎,疼痛是难免的。
表舅抽烟结束,和大家一起喝酒。他每次说话都欲言又止,大家都知道他的伤口,替他遮掩着,可是他自己却常常撕扯着自己的伤口。
故事都讲完了,哥哥催着行勇也讲一讲北京。在婚姻的阴影里独自徘徊的行勇突然释怀一笑,说起他在北京遇到的奇怪事情。有一个到北京上访的人,钱财用尽,为了生存,天天去一个水果摊偷西瓜。后来被卖水果的女人发现了,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主动帮助她搬东西、扫垃圾,而女摊主丧夫多年,最后,竟然偷出了一场姻缘,那个男人不再上访了,留在北京和女摊主卖起西瓜来。
他讲故事的水平很高,只三两句便把一个传奇而又现实的人物讲鲜活了。
行勇接着说,有一个上访的,年纪模糊,但大抵年轻,在上访期间因为不懂法律屡被斥责,一怒之下选修了法律,竟然一学就是4年。他边上访边帮别人上访,现在竟然考了律师证,办起了律师事务所,还娶了一个上访的寡妇,听说是帮这个寡妇打赢了官司,获得了一大笔赔偿金,两个人在京城居然买了一套大房子。还有一个上访的老大爷,特别爱打扫卫生,走到哪里就打扫到哪里,最后北京一个居委会很喜欢他打扫院子的敬业劲头,就把他养起来了。
他的上访人物系列让我大长见识——我一向觉得市井百态最给人教益。我哥的手机响了,他接通了电话,说:“在喝酒。你那一摊啥时候结束?中!中!我看看能不能赶过去。放心,放心,放心吧你。真哩,真哩啊,好,好,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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