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爱吃的人,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便默默地去吃一顿,胃里满足后,手脚就有了新力量。我有我的理论:饿肚子时和吃饱饭后的世界观、人生观是不一样的。而最利于发展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地方,莫过于那些小馆子。最令人怀念的也是那些小馆子。
上大学的前两年,基本上混熟了学校附近的小馆子。到现在仍然记得东门胡同里那家东北菜馆的红烧日本豆腐和干煸豆角,8块钱一份,真正味美量足。老板娘大约五十多岁,爽朗又利落,一张巧嘴,又爱笑,手脚勤快,永远生气勃勃。秋天的黄昏和朋友一道去,还没进门就被她搭住胳膊,指着我脚上的船鞋说:“姑娘,这样可不行,天冷了,脚上一定得暖和,要不然回头会生病的,可不能光图好看。”“要不然”的“然”字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临出门又是同样一番话,热情得过于直率,像是对待自己的姑娘一般,却并不惹人厌烦。
她家有一道菜,名字极好玩,叫“勾魂媳妇”,用五花肉切成薄片,加花生和红辣椒爆炒,花生脆,肉极香,辣椒并不辣,只是一味脆与香。满盘红艳艳,热闹也热闹得俏。多年后,菜的滋味大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是一想到“媳妇”总忍不住想到那老板娘,似乎她便代表着世俗生活的热闹与俏丽。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大约把我这辈子的拔丝地瓜都吃完了。一起吃饭的朋友最爱这道菜,每餐必点。于是我们便常常一边扯着细长透亮的丝,一边抱怨种种的不如意,有时候是学习上的,更多的是感情上的,似乎种种都是过不去的坎儿,苦恼极了,可是香甜的拔丝地瓜还照旧吃得。
其实那时并不怎么快乐。夏天的夜里,时常走很远的路去吃一顿饭。细细打扮起来,穿了好看的鞋子,却总是走在沙地上。下过雨的夜,燥热的暑气压在湿气下只令人更加不安,像压抑的青春和狂想。小馆子脏而乱,下了班的公交车司机坐满了周围的桌子,豁了口的大汤碗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男人们高声与服务员开着玩笑。一切像极了港台片中的镜头,我时常疑心他们中的某个人会突然掀翻桌子,然后展开一场火并。然而没有,他们只是疲倦而坦然地享受着他们的生活,也诧异而惊奇地观望着我的。并没有什么好吃的菜,汤也油腻不合胃口。回去的路仍然远,曲曲折折的小巷子到处是水坑和沙土,然而我却留恋到不行,宁愿走慢一点,再慢一点。到底还是走了出来,上了大街,一片令人不能适应的热闹与辉煌。
夏天的时候,烤串也很好。小城里有一种自助式的,摊子摆在树荫下,铁架和炭火就支在桌子上,剥着毛豆角和盐水花生,看细细的烟气腾起,闻着越来越浓的鸡翅香味……不知多少个黄昏就这样消磨过去。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往回走,一边担忧着将来的肥肉,一边打着饱嗝,头顶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响,一下子时光就成了过去时。
离开故乡,所有的分离都经过了争吵哭泣和决绝的铺垫,然后越走越远,在一个坚硬而陌生的地方慢慢扎下自己的根须。
三联书店后面有一个小小的云南馆子,那是到北京第二年之后常去的地方。冬天的夜纯是干冷,没什么风,一切都灰扑扑的,干净极了,也安静极了。这种时候最好捧一袋糖炒栗子,找个小小的馆子,喝那么一两杯小酒。云南馆子有一种好喝的米酒,冰过之后清凉甘甜,配热腾腾的鱼刚刚好。更妙的是,店主不炒菜的时候还会主动抱一把吉他在桌子边唱歌,唱完之后随手又把吉他递给吃饭的人:“你来!”似乎我们只是到他家跟他一起玩一样,愉快而坦诚。
有一回吃完饭要走,正赶上他有朋友来,非拉着我们不让走,说是彝族新年,一年最热闹的时候,一定要多坐一会儿。酒喝到半夜,对面圆圆脸的男生抱起吉他唱歌:“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我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美的声音,温柔又有力,疲倦又执拗。一切都舍不得放手,又似乎一切都漫不经心。他淡淡地唱着,没有人问他想起了谁,唱完后递过一瓶酒,大家继续往下唱。
又两年过去了,那一晚温柔的声音,始终令人无限依恋。
疲惫的秋夜,一个人在住所附近的小馆子吃烤串,堆了半桌的鸡骨头。有人推门进来,一个壮而胖的中年人,戴一顶巴拿马帽,穿着仿旧的美式飞行员皮夹克,抱一把独奏吉他。“点一首歌吧,点首老歌?”他像开玩笑一样问。
“《往事只能回味》吧。”
“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唱得用力极了,可是太卖力了,耀技的成分居多,不见一点真心。我失望极了,却也只好默默听完,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给他钱,窘极了。只好转身去跟老板要了瓶啤酒,冲他扬扬手,将啤酒放在桌角:“请你的。”然后便出了门。
还没来得及走很远,又听到身后的歌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没有任何花哨,就那样随随便便唱了,却妥帖而自然。啊,他看出我不喜欢前一首。在门外听了半晌,并不想再回店里,就在歌声里回家去。秋夜的风真是凉啊!生命这样短,世界精彩又无奈,谁没有一两件心事?还好,夜里总有一两家小馆子亮着温暖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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