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老吴坐在工地上抽烟，眼睛望着天空，像是看着渺远的天际，又像是什么也没看。抽完一支烟，老吴忽然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想到，自己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个那样的女子，甚至也没想过，和那个女子的感情，算不算爱情。
　　
　　老吴已经52岁了。52岁的老吴在上海整整打了10年的工。10年前大女儿考上了师专，家里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还不够女儿的学费，3年的生活费也还没有着落。于是，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吴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乡。
　　
　　老吴做的是瓦工活，就是拎着一把水泥刀给人家盖房子。在家里干活时人们说是砌墙，因为每垒一圈砖头前，都要先拉上一道水平线，每砌一块砖头都要左瞄右瞄，保证所有的砖头都在一条水平线上，这样砌出来的墙才结实、美观、四平八稳。可是到了外面就不叫砌墙，而叫装墙了。盖的房子也不是家乡那一家一户的小房子，而是成片成片的大楼。那叫框架楼，四个拐角处用钢筋混凝土浇铸后，再在中间装上砖头，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也没关系，装好后还要刷墙。刷上一层水泥，外面再刷涂料，再不平的墙也平了。由于是按件计资，每装一块砖头工资是5分钱，同一工地上的人都装得飞快，每天最多能装一千七八百块，慢的也能装上1500块，拿到75元的日工资。可是老吴不行，10年前他每天最多能装1000块砖，10年后他每天最多还是只能装1000块砖。他装砖之前习惯了要左瞄右瞄，力争砖头在一条水平线上。工友们笑他迂腐，他却笑笑：“习惯了，改不了啦！”
　　
　　10年，他不知道自己在上海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换了多少工地，建了多少大楼。10年光阴，就在这一块块砖头中逝去了。老吴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城市的一分子，更何况，他还在这个城市里遇上了一个女子，一个39岁的西北女子。女子是工地上的小工。小工多数都是些中年女子，没有什么手艺，也不再年轻，不能进工厂打工，就只有进工地，帮大工提提水泥灰，或者做做其他零活。
　　
　　老吴是个大工。老吴一直不喜欢用女的做帮工。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女的给他做帮工，因为女人多是跟着自己的丈夫出来的。春天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给老吴做帮工。老吴起初并不大答理她，要水泥灰的时候就喊一声：“上灰！”女子就连忙提着灰递过来。老吴砖头装得慢，自然用的灰也少，女人闲着的时候就去运运砖头，拾拾废料，一刻也不歇着。别的女人呢？提完了灰就休息，轻闲多了。四五天后老吴终于忍不住骂了她一句：“你脑子有毛病啊？就不能歇一会儿？”骂完老吴就后悔了。他脾气不好，尤其爱骂人，他和老婆结婚32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争吵中度过的。老婆最不能忍受老吴骂人，每次老吴骂她，她都一句不让地回骂过去。老吴担心这女子回骂他，可是出乎意料，女子居然没骂，而是抬头冲老吴一笑，那眼神竟然是感激的。第一次，老吴知道了原来女人被骂后还可以有另一种态度。
　　
　　再后来，老吴提醒女子时不再骂她，而是轻声细语地说：“你歇会儿吧，不要老是不停手。”女子就笑笑说：“干惯了，闲不下来。”
　　
　　或许是为了报答老吴的关心，每次老吴换下衣服，女子就抢着帮他洗，老吴手忙脚乱地说不用不用，女子却不容分说地抢了就走。工友们便在一旁冲老吴起哄。
　　
　　干活之余，老吴就问女子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打工。女子说男人出不来，她家在山区，家里有几亩农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每年收获季节，要用小毛驴把庄稼驮下来，或者用肩挑，每次收割要花很长时间。女人干不了农活，只有男人才做得来。家里3个孩子都到山外上学，已经欠了两万多块钱了。这些债务对于一个亩产400斤麦子、只有几亩山地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没办法，女子只
　　
　　好自己出来打工。
　　
　　老吴一脸诧异地说：“你们那儿那么落后吗？我家在我们那里算是最穷的了，也要比你们那儿好多了。”
　　
　　女子就问老吴的家庭情况。老吴说一年能收4000斤麦子吧。她就瞪大了眼睛：“你家那么多地？怎么干得完呢？”
　　
　　老吴就笑：“我们那儿都用联合收割机。我家也只有五亩多地，一收一种，也就几天工夫。”
　　
　　女子就一脸的怀疑：“五亩多地，能收4000斤麦子？大哥你骗人吧？”老吴见女子那样的神情就笑得更厉害：“不信，去问工地上我们那儿的人。”
　　
　　西北女子就真的去问，问的是工地的工头。工头一听女子的问题也忍不住笑：“那是一点儿都不错，我们那儿哪一家不收几千斤麦子？我大哥没告诉你他家还有两个大学生啊？他闺女大学毕业在中学教书，儿子正在上大学呢！”
　　
　　西北女子一脸诧异：“老吴是你大哥？”
　　
　　工头相当严肃：“那还有假？同胞兄弟！”
　　
　　西北女子再见到老吴就一脸掩饰不住的羡慕：“大哥你这么厉害，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工头还是你兄弟！”
　　
　　老吴就说：“是啊，工头是我家老三。我闺女上的是师范，在中学教书。她孩子都已经4岁了，可调皮了，过年时还对我说，姥爷，你在上海盖那么多房子，你住得了吗？你送我一个行不行？我说房子在上海呢，怎么送你？她说，你把房子背在身上带回来，就像蜗牛一样！你说好不好笑？我儿子已经大二啦，等他毕业，我就不用打工了！”老吴说完，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老吴一叹气，就习惯性地想抽烟。
　　
　　一摸口袋，烟却没了。
　　
　　再上班的时候，西北女子就递给老吴一包烟。老吴一见就生气了：“你脑子有毛病吗？我用得着你给我买烟吗？你挣点儿钱容易吗？”女子却还是笑。
　　
　　那一天，老吴装墙的速度就更慢了，他想起了老婆。每次他抽烟，就会惹来老婆的一顿骂，即使给他买烟，那也是连同一顿骂一起送给他。
　　
　　女子隔三差五就给老吴买烟。老吴知道小卖部离工地很远，女子却说是去给家里打电话时顺便买的。老吴便骂她傻，边骂边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日子就这样接近了夏天。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女子，老吴很奇怪，就去问工头。老吴的三弟就很平淡地说：“那个西北女子啊？我让她去另一个工地了。我可不想回家挨大嫂骂。”
　　
　　老吴不再说话。麦收的季节到了，回家前老吴去了趟西北女子所在的工地。女子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又蹦又跳，女子有一连串的问题：“大哥，你是来看我的吧？大哥你要回家了？大哥……”她边说边接过老吴的背包，背包里全是脏衣服，是带回家给老婆洗的，虽然每次老吴都要挨一顿臭骂。西北女子二话不说就把这些衣服全洗了。老吴走的时候，女子一直把他送到车站。老吴看到她哭了，泪水流了满脸，临走的时候还塞给他2包烟……
　　
　　回到家里，老婆接过背包就是一顿骂：“又带回这么多脏衣服，你自己的手烂掉了？”打开包却愣住了，“怎么全洗好了？”老吴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西北女子的事，末了说一句：“我和她是清白的，与其别人告诉你，不如我自己告诉你。每次我看她的时候，总看见她对我笑……”
　　
　　老婆怔怔地望着他，她的脸上爬满了落寞，半天问一句：“你真的没有什么想法？”
　　
　　老吴说：“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已经52岁了，她才39岁。”
　　
　　老婆说：“你这么说就证明你有想法。要是你真的有什么想法，不要这个家了，我也就不要了。我去给闺女带孩子，反正儿子也快大学毕业了，这个家有你没你也无所谓了！”
　　
　　老吴吸烟：“我也想过了，闺女已经结了婚，儿子大学就要毕业，这个家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西北妹子有丈夫，但她需要一个哥帮她一把……”老吴的眼里闪起了泪花。
　　
　　这就是民工老吴的爱情。或许，这根本就称不上爱情。
　　
　　民工老吴，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