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自剖自白”的写作方式,榨干了花样年华的新鲜果汁,留下伤痕累累、皱皱巴巴的自己。她是一簇必得熊熊燃烧的火焰,不能忍受默默熄灭与冷冷余烬。
快30年了。30年前,早春的北京还很寥落。大学图书馆。没有课的下午。书是胡乱借的一本,博览性质的台湾女作家作品集,林林总总十多个中短篇,大体是唧唧哝哝的东西。借我高中女班主任点评作文的话,就是通篇“哎呀呀,我要死了”的无病呻吟。
看过之后,也就忘在脑后。只有三毛那篇,我因为喜欢,牢牢记住了。
后来知道选自散文集《撒哈拉的故事》。
标题旁边配有作者小照,披肩发,太阳帽,很漂亮清纯的样子,以为是个大美人,后来见过她更多的照片,才知道除了身材高挑、心性特别,其实相貌平平,算不得美女,但文章是真的好。
时值国门初启,年龄是青春,季节是花季,校园里丁香开得不舍昼夜,月光下芬芳到撩人。肚子里油水和墨水都少到可怜的我辈心中充溢着干燥的激情,满脑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的紧迫,“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的热烈。人生也好,爱情也罢,通通跃跃欲试,急切地想要澎湃一番,却苦于找不到参照系,不知道如何张口下手。教科书里永远只有宏大叙事,政治课上只讲空泛道理,一进入具体操作层面就隔靴搔痒,含糊其辞。
三毛的作品恰到好处地出现,犹如天降甘霖。《哭泣的骆驼》《雨季不再来》《稻草人手记》……一本接一本。《西风不识相》《平沙漠漠夜带刀》《结婚记》《娃娃新娘》……一篇连一篇。是兴奋药,也是安慰剂,又有点像摇头丸。
书中的三毛用迷幻煽情的语言,展现出一种我行我素的生活方式,背景是诡异瑰丽的大千世界。
她身着旅行装,在遥远的天际,眼花缭乱地升腾起一片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楼,虽然缥缈,但是曼妙,令我等心仪神往;摄人魂魄,诱人效法,又发人疑惑和思考。你开始动摇了从前非黑即白的笃信。
人生意义原来除了保尔·柯察金格式化的独白,除了校训上“读书、识字、明理、办事”的死板,除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除了成为一颗早晚生锈的螺丝钉的被动,还可以主动设想和安排,可以流浪、漂泊,体验生命的动感与刺激。
原来有一种生活方式叫波西米亚,它不是主流,不被正统认同,却遍及世界,生生不息;原来有一种状态是在路上,它有一点颓废,有一点放荡,有一点摇滚,有一点嬉皮,有一点不管不顾不负责任,但绝对迷人。
它的外观是牛仔裤磨出了破洞的,背包随意挎在肩上,相机必备,钱很少。它有晒成古铜或淡棕的肤色,抽烟的时候,嘴角的笑容是沧桑的,眼神也总在寻觅。异国他乡,萍水相逢,爱可以,但必得要分离,要竖起风衣的领子,缓缓地远去。
心灵的震撼带动身体力行,逆反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发生。
变化开始了,无可救药。喇叭裤和邓丽君的歌多起来。夜色里游弋着成双成对姣好的身影。我上铺的兄弟狂弹吉他,对面的湖南人猛练手风琴。
政治辅导员慌了手脚,班主任李老师苦口婆心——他们忧心如焚。学校请来德育教育专家大谈生命的意义、崇高的理想、“四化”的责任。学校请出世乒赛冠军现身说法。有点效果。
但是三毛式的自由还是犹如北国之春的沙尘暴,呼啸着,从撒哈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势不可挡。
僵死的计划思维和教条的人生模式在异域风情的引诱和浪迹天涯的梦想面前,开始锈蚀和松动,当然到最后的土崩瓦解又经过了漫长的好些年。这是记忆中的三毛时代。
20世纪80年代的三毛是一个奇异的天象,一颗彗星,一道闪电,一个UFO。她升起在乍暖还寒的北方春天,是一种象征,一个清新脱俗的文化符号,一股风气和时髦。
她以万水千山走遍的姿态、慧眼独具的视角、全球化的语境、自在潇洒的文笔,把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和婀娜多姿的世界,把任性的人生、意气的生活生动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她初二开始逃学,中学不能正常毕业。她在中国文化大学是不注册的选读生,学哲学。
她恋爱起来穷追不舍,死缠烂打,常常要遍体鳞伤,筋疲力尽。她口袋里揣着5美元,头也不回地登上飞往马德里的航班。她一生走过54个国家。吃白面包,饮自来水,省钱看博物馆,饿到发昏。在德国歌德书院,每天苦读16个小时,9个月拿下德语教师资格证,而且是德国“普通话”,正统柏林口音。
她执著、悲悯、慧黠、灵秀。仅仅因为读到美国《国家地理》介绍撒哈拉沙漠的文章,就不顾一切地要去,在那片被她描述为“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的地方,嫁给小她许多的西班牙丈夫荷西,一待数年,发掘出众多脍炙人口的故事。棺材板、旧轮胎……她到处拾破烂,白手成家,把简陋小屋变成美丽宫殿,惹得房东眼红,要涨房租。她说母亲寄来的粉丝是冻在高山上的雨丝,美味的猪肉干是中国润喉片,把洋丈夫唬得发愣……
她的眼界和格调明显有别于琼瑶等同期华人女作家,书写的故事大多源于亲历,有很高的可亲近、可追随、可效法、可操作指数。
她是我大学时代的青春偶像和精神坐标,长时间的,不可替代,无法动摇。后来,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生活忙碌而琐碎,三毛开始逐渐远去,定格为一个特定时代的背影。
我读的最后一本三毛的书是《万水千山走遍》。出差去小县城,就在破旧的汽车站读完,还在扉页记下:“1987年2月4日,于荥经车站寒寂的候车室读毕,正当立春时分。”合上书,挤进晚点大巴,属于我的三毛时代无可挽留地画上句点。许多年过去,世界还健在,谢幕的是人生。
“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这是三毛早期作品《惑》中的两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