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母亲一手带大的。
他的母亲与别人的母亲不太一样。他的母亲因患侏儒症,身材异常矮小。
他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家徒四壁,等到40岁才娶了他母亲。一年后,他出生了,白白胖胖的样子,像一轮满月,把父母自卑的心照得亮堂堂的。他们家的日子,因为他的到来有了奔头。
他6岁那年,父亲去帮邻居家盖房,从房梁上摔了下来。那时,他正在不远处的土路上玩耍。从此,他没了父亲。
矮小的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他,吃了无数的苦。夜幕四合,母亲还未归。一大清早,母亲就背着一背篓绣花鞋垫去集市上卖。那些鞋垫是母亲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绣的。母亲靠卖鞋垫贴补家用。他坐在门前的矮凳上数星星,等母亲。矮小的母亲是他的天。他对母亲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报答你。”
母亲便笑着问他:“怎么报答呢?”他说:“我给你买一屋子的好东西吃,我给你买一屋子的好衣裳穿。”母亲笑出泪来,说:“吃的妈不要,穿的妈也不要,等你长大了,带妈坐一回飞机吧。”
乡野广阔,狗尾草和车前草长满沟渠,母亲在割草。他欢快地喊:“妈妈,我比你高了。”是的,他才八九岁的人,个头已超过矮小的母亲了。头顶上突然响起飞机的声音,母亲抬起头看,他也抬起头看。空中的飞机有点像他见过的花喜鹊。“花喜鹊”飞远了,看不见了,母亲这才收回目光。母亲说:“这都是有本事的人坐的。有本事的人坐了飞机,到很远的地方去。”他问:“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母亲就说:“有很多很多的高楼,高楼里的桌子、椅子漂亮得不得了。”母亲没离开过乡村,在母亲的想象里,很远的地方就是高楼和漂亮的桌子、椅子。他郑重地向母亲承诺:“以后我要做有本事的人,带你坐飞机到远方去。”
他一天天长大,一路念书,把书念到城里,真的成了有本事的人。他住进了母亲曾描绘过的高楼,高楼里有漂亮的桌子、椅子。他也常常坐像花喜鹊一样的飞机,南来北往。母亲对他崇拜不已,母亲问:“你真的坐飞机了?”他淡淡地说:“嗯。”“坐飞机像不像坐船,会不会晕?”母亲充满好奇。
他觉得母亲好笑。一低头,他突然瞥见母亲头上的白发,一撮一撮的。永远像儿童一般矮小的母亲,原来也是会老的。他的心一软,说:“妈,等我有空了,我带你去坐飞机。”母亲低头笑着说:“不坐不坐,我这么老了,坐飞机干什么啊?”他说:“我一定带你去坐。”母亲便欢喜得手舞足蹈。
他终于抽出空来,订好机票,打电话告诉母亲要带她去坐飞机。母亲激动得逢人便说:“我儿要带我去坐飞机了。”她还特地扯了布,做了一身新衣裳。
他回去接母亲,半路上突然接到了上司的电话。上司说公司来了一个重要客户,问他是否有空陪着一起吃饭。他只犹豫了几秒钟,就说:“没问题。”车子掉转头,朝着母亲所在的反方向驶去。他想,飞机票可以重签,母亲晚一天出行也无妨。
这天晚上,母亲摔倒了。摔倒之后,母亲还神志清楚,还跟人说:“我儿要带我去坐飞机呢。”可渐渐地就不行了。第二天凌晨,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跪在母亲跟前,恸哭不已。只不过一日之隔,他的爱就再也送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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