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王
时间:2010-08-23 23:43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萧 萧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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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长子,每次祭拜祖先时,都指定我跟在身边学他烧香、烧金,学他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跟祖先嘀咕什么。每次我都祈祷:“神啊,祖先啊!保佑阿爸、阿妈身体健康,保佑我会读书。”把这两句轻声念完,斜过眼睛看看父亲,他还在念念有词;我只好再请
大哥:?
最近父王常感头昏,医生也未说明原因,目前正在吃药,略有好转迹象,父王要你们不必挂念。?
你需要的玄天上帝护身符,父王已在昨天深夜求得,缝好香囊,再让美暖为你带去。父王交代:一定要挂在车内显眼的地方,不可带进厕所等不洁之处,请注意。?
二弟谨上?
十几年来,弟弟的来信大都是这样,“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信中一直称父亲为“父王”。在我们“宫”中,父亲真的就是父王,从小我们都怕父亲,老鼠看见猫的那样。小时候,我因为上面有祖母顶着,总算还有个避风的港湾;弟弟们长成时,祖母已经驾崩,我们完全失去依傍。不过,也从这一年,我们发现父亲好像也失去了他精神上的某一个依据,也有落寞、无言的时候。?
我们难得见父亲笑,虽然父亲的脸上有个很深的酒涡,笑起来好像一朵花在水池子里漾起涟漪。?
我们难得看见父亲笑,虽然父亲品中有着两排洁白无比的牙齿,笑起来好像黑人牙膏的广告。?
我们常听到父亲跟隔壁的阿伯和阿婶聊天时,那几声洪亮的笑声,真的像山寺里的钟响。?
其实,不止我们怕他,邻居的小孩也怕他。哭个不停的小孩看到父亲走过来,吓得连哭声都吞回去。如果父亲再冲着他露齿一笑,这个孩子往往不知所措,要等父亲走得很远很远了,才“哇”的一声惊天动地哭起来。?
除了我们兄弟,父亲不曾对谁凶过。他凶起来时讲话都非常简短,训词也很扼要,一声“站好”,就足够我们反悔好久。有一次,我们一大群小孩在玩,我打了一下弟弟,刚好被他看见,他气极了,喊了一声“过来”,除了我和弟弟以外,竟然还有三个小朋友也脸色苍白地跟着跑过去,站在他面前。?
叱咤则风云变色!?
不过,狮子不一定常发威。父亲说:“常常声大的不一定是狮。狮,是深山林内的狮;知,是心肝内的知。”?
我小时候,父亲就是我的天。我不知道天有多高,天有多大,因为父亲的“知”藏在他的心肝内,偶而透露一点对我来说,那就是一片森林。?
我是长子,每次祭拜祖先时,都指定我跟在身边学他烧香、烧金,学他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跟祖先嘀咕什么。每次我都祈祷:“神啊,祖先啊!保佑阿爸、阿妈身体健康,保佑我会读书。”把这两句轻声念完,斜过眼睛看看父亲,他还在念念有词;我只好再请神啊祖先啊保佑阿爸、阿妈身体健康。重复了好几遍,祖先都快要不耐烦了,父亲的祷词还没说完。我不能不承认:父亲比我有学问!?
有一次忍不住问他:“阿爸,你都跟神说什么?”?
“求神保佑咱们大家啊!求神给咱们国泰民安啊!”?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样的成语不是从书本上认得的,而是父亲传授给我的。人,神,家,国,好像从一炷香的袅袅里那样和谐地融糅在一起。我学不来父亲那么长的祈祷词,但我学会他的虔诚,学会他的国泰民安。?
每次自我介绍,往往都这样开始:“我姓萧,我爸爸也姓萧,所以我叫萧萧。”这是开玩笑的话。接下来,我总郑重其事说:“我是,农夫的儿子。”?
士农工商,谁是四民之首,我没有特别的意见,但我以父亲是农夫为荣。虽然父亲很可能是四千年来我们萧家最后一代的农夫,虽然我一点都不像拿锄头长大的人。但我时时警惕自己,要能挺得直、挺得住,要能弯下腰工作,要能吃得了苦,要耐得住寂寞。?
我最羡慕父亲身上那一层韧皮,古铜色的肌肤真是农夫的保护色,那是太阳炙烤的、雨淋的、风刮的。?
光滑的韧皮,昆虫不能停留,蚊蚋不知如何叮咬;睡觉时,从来不曾挂过蚊帐、点过蚊香;光裸的背肌和臂膀,平滑得蚊蝇永远无法落脚。?
那真是发亮的背肌,一堵不畏风寒的墙。?
手脚上的厚茧又是一番天地。不论怎么撕,依然胼胝满掌,特别是脚掌上的厚茧几乎已成了鞋一样的皮,甚至龟裂出很深的痕。我曾看见父亲用剪刀修剪那层厚皮,仿佛在裁减合身的衣物。?
“阿爸,这样不会疼吗?”?
“怎么会疼?这是死皮。”?
一层血肉皮肤,如何踩踏出另一层死皮?砾石、炙阳、冻霜,不尽的田间路,来回的踩踏,我不曾看见父亲皱眉和叹气。父亲不怕冷,不怕冻,不怕霜,再寒,也是赤着一双大脚在田埂间来来去去。他常说:“没衫会冷,我有一袭真皮的衫啊!”?
所以,就父亲而言,皮已如此,牙齿就更不必说了。他永远不能想象牙齿会痛,他说:“骗人不识,不曾听过石头会痛的!”?
牙齿像石头那样坚硬,怎么会疼?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牙疼——这一点,好像我的学问比他大些。?
只是面对父王,我又嗫嚅了。?
我不敢跟他形容牙齿疼痛的样子,我渐渐学他忍耐人生苦痛的那一份毅力。
刘明亮摘自尔雅出版社《父王·扁担·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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