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边，父亲种了好多金银花。每年春夏时节，金银花长得枝繁叶茂，蓊蓊郁郁，像一块绿色的地毯把围墙都覆盖了。等到花开繁了，父亲就把花采集起来晒干藏好，每次泡茶时，丢几朵金银花在里边，就有一股清香的味儿。
　　
　　经常喝金银花茶，嗓子真的好。父亲是个民办教师，曾对她说过，一个教师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嗓子。父亲教两个班，一天下来，累得够呛，嗓子直冒烟，回到家里，别的不忙，泡一杯金银花茶先“咕嘟”两口再说。有时水还没喝上几口，母亲就喊：“还有闲心慢慢喝水，帮我背肥上山！”父亲咧咧嘴说：“好呢，我这就来。”父亲很不情愿地放下那杯冒着腾腾热气的金银花茶，背起背篓就跟在母亲身后走了。
　　
　　春夏时节天气好，吃了晚饭，父亲喜欢端个小凳坐在围墙边看看书，或是抱一摞作业本放在膝盖上批改。眼睛疲劳了，他就抬头看看金银花。她也把作业拿到父亲身边做，做一会儿作业，就站起来摸摸金银花的藤蔓，或是扯几朵花闻闻。父亲看着她笑，她也看着父亲笑。母亲洗了碗喂了猪出来，看到两人痴痴的样子，就说：“这爷儿俩疯了还是癫了，那花天天看着，时时闻着，有什么好笑的？”爷儿俩听了又是一阵大笑。母亲摇摇头说：“神经病，真是一对活宝！”
　　
　　父亲摇头晃脑地说：“女儿，金末诗人段克己曾写诗赞美过金银花，要不，我背给你听？”她仰着小脸说：“爹，等我找笔和本子来，你说慢点，让我记下来。”父亲等女儿打开本子，便背道：“有藤名鸳鸯，天生非人种。金花间银蕊，翠蔓自成簇。”她那时不懂诗的含义，也记不下来，父亲就把诗抄在她的笔记本上，并一句一句地给她讲解诗的含义。她歪着小脑袋想，原来古人也喜欢金银花。
　　
　　那时山区很穷，她还是个黄毛丫头，高高大大的父亲就像一座山那样雄健，一肩挑起课堂，一肩挑起责任田，一会儿学校，一会儿地里，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气，批改不完的作业，经常乐呵呵的，时不时还要哼几句小曲儿呢。父亲教了30多年的小学，村小就他一个人，教了这个班，安排学生做作业，又去另一个班上课。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看看太阳，就去敲敲那个挂在树上的破铁圈。铁圈一响，学生就“呼啦”一下散了。母亲笑他一会儿是校长，一会儿又是伙夫，教的学生都当乡长、局长了，他还是那个熊样。他呵呵地笑着说：“等我转成公办教师，每月要领一两千，你看熊不熊？”父亲说得自豪和底气十足。、
　　
　　父亲那么苦，不就是有个盼头吗？他盼啊盼，盼着转为正式教师。可等文件来了，他却超龄了，没希望的日子就定格在40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
　　
　　后来上级派来了新校长，征地修教学大楼、办公室，建运动场，学校的规模扩大了，一下子分来了好多新老师。人家是正宗的师范毕业生，能唱会跳，还会玩电脑上网，一个个青春焕发，激情飞扬。父亲看着那么多老师和学生生动的面孔，有些惶恐，有些傻眼，常常手足无措，顾影自怜，木木地站着发愣。校长说：“你苦了那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讲台是不能上了，他被安排去搞收发、打开水、抹桌子，做些杂事。可是没过多久，国家对民办教师实行“关、停、转、退、养”政策。爹傻眼了，每月领200元的退养工资就离开了他耕耘了几十年的校园，默默地扛起锄头，跟在母亲屁股后面种地去了。
　　
　　高中毕业填志愿时，父亲希望她填报师范院校，他没有当成真正的老师，这个心愿得由女儿来完成。她自小就听父亲的话，是父亲的贴身小棉袄，父亲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当真填报了本地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又按她的要求分配了回来，踏着父亲的脚印向前走。读初中、高中时，父亲就经常往她脑子里灌输当老师的好处，说什么教师是站立着的事业，你只要往讲台上一站，就崇高、就神圣、就伟大，就有成就感了。她当时不理解，觉得父亲在唱高调。后来，她走上了讲台，才明白了父亲那句话的分量。
　　
　　她爱那些孩子们，她觉得在他们中间，就看到了她的童年。山里的孩子们憨厚可爱，他们没有巧克力、娃哈哈、花生乳，没有电动玩具、芭比娃娃，他们没有被城市的矫情所浸染，从小在石缝的挤压下生活。她相信，他们一旦成长起来，就会像高山上的青松一样硬朗挺拔。每天，她走向学校，就走向阳光，走向鲜花，心情都很激动，看到山里孩子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再有什么忧愁也就化为乌有了。
　　
　　她把家里的金银花剪了几枝，拿去插在办公室门口的花圃里。没多久，金银花落地生根，汲取营养，继而盘根错节地生长。第二年，金银花一下长得老高，先是绿绿的小叶挂满枝头，后来一朵朵小花迎风开放，宛如一道绿色的珠帘，从窗子上边挂了下来。坐在办公室里，一阵阵清香飘荡进来。老师们说：“好香！好香！”她就告诉老师们，金银花泡水喝对嗓子的好处，还会扯了花往老师们的水杯里放。她还把父亲给自己讲过的金银花的故事说给老师们听。说是当年诸葛亮南征“七擒孟获”时，因将士水土不服，中了瘴气，后来到一个贫穷的寨子，见村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诸葛亮顿起恻隐之心，拿出军粮给村民吃。村民们感激涕零，一白发老人看到士兵患了“热毒病”，便叫来孪生孙女金花和银花，让她们去采草药来熬汤给士兵们喝。太阳落山了，姐妹俩一去不返。村民找到一处山崖下，只见两只药筐中已采满了草药，筐边有野狼的足迹和被撕碎的衣服，知道人已被害。蜀军将士吃了草药得救了，而金花和银花却为此献出了生命。为了纪念她们，人们就把这种草药开的花叫做“金银花”。
　　
　　老师们说，这金银花的故事悲壮，诗也美，他们要讲给学生们听听，让学生们好好写一篇周记或作文。
　　
　　山区的学生居住分散，山一家水一家的，遇着山洪暴发，还得老早到河边等着学生，叫他们不要过河，以免发生不测。可是山里的学生见惯了洪水，并不感到害怕，洪水如果不是太大，就手牵手结伴而过。她班上住在河那边的就有13个学生。那天她感冒嗓子变哑，就是为帮助学生过河而受凉的。乡里打来电话说，山那边在下暴雨，可能有山洪下来，叫学生绕道回家。怎么绕？绕道要走很远的路。再说了，绕来绕去，天肯定会黑的，万一落下山崖，那不更危险？她到河边，没有涨洪水，浅浅的河水只没过小腿，她就牵着几个女同学踩着石头过河。学生过去后，在返回途中，她听到上游发出一阵阵怒吼，知道洪水来了，学生在对岸慌张地叫老师快跑，大水来了。她也慌了，急忙往回跑，却被河里的石头绊了一跤。她全身湿淋淋的刚爬上岸，山洪卷着枯树和石头，就像脱缰的野马吼叫着从上游冲了下来。好险啊！
　　
　　她又一次感冒了，讲不出话来，与人交流像哑巴一样打手势，看着滑稽好笑。在黑板上，她写下：“老师不讲话行吗？”小兰说：“老师，我们知道你感冒了，你请假休息吧，我们会上自习的。”小雨说：“老师，你去看病吧，我们保证遵守纪律，决不让你被校长批评。”她的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多好的学生啊！
　　
　　在卫生院，同学们三三两两来看她，给她摘来不少野花。那些野花红的像火，白的像云，开得十分灿烂，满屋飞笑，满室飘香。学生们叽叽喳喳问这问那，她要么摇摇头，要么点点头，吵得医生直翻白眼儿。医生说：“你至少要休息一个星期。”她摇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不能休息。”医生问：“为什么？”她继续写道：“因为我是老师呀！”医生很不高兴地说：“那么多学生来看你，我还不知道你是老师？你不听，就只有等着嗓子哑了。”她知道医生喜欢小题大做。3天后，她没有痊愈，嗓子还有些沙哑，但已经能说话了。她走进教室，发现窗台上出现了好几盆金银花，枝蔓缠绵，生机勃勃，花儿开得淡雅、含蓄、素净，毫不张扬。学生们知道老师喜欢金银花，把家里的花搬来了。
　　
　　突然，她看到她那个放在办公室的水杯，不知道怎么跑到讲台上来了，满满的一杯金银花茶水，热气袅袅上升，金银花瓣被热水滋润着，鲜活如初，上上下下翻滚。她大受感动，一朵小小的花儿这样美丽，而人生肯定比花儿更美。她的眼睛潮湿了，她感激父母给她生命，感激生活给她希望，感激学生给她真情。她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那味儿甜丝丝的，一股清香游弋在唇齿间。
　　
　　她想，有金银花相伴的日子，生活真好，站立着的事业真的不会衰老。
　　
　　【出处】散文选刊·下半月
　　
　　【摘自日期】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