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娘一件红嫁衣
时间:2010-07-20 20:32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黄了青梅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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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不是亲娘,我六岁那年,她才来到我们家,是为了给她哥哥说媳妇,被换亲换过来的。可在我心里,她却比亲娘还亲。 娘来我家的那一年,时值夏天,她穿了一身红衣裳,黑黝黝的两条长辫子,是那么漂亮。我开心得又蹦又跳,不知道像她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会愿意来
娘不是亲娘,我六岁那年,她才来到我们家,是为了给她哥哥说媳妇,被换亲换过来的。可在我心里,她却比亲娘还亲。
娘来我家的那一年,时值夏天,她穿了一身红衣裳,黑黝黝的两条长辫子,是那么漂亮。我开心得又蹦又跳,不知道像她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会愿意来我们家。她来了之后,家才像个样子,虽然还是穷,但屋子不再凌乱,我们父女俩也穿得干干净净,每天都能吃上香喷喷的饭菜。娘嫁过来的时候我只有一件衣服,常常是晚上洗了早上穿。娘来的第三天,我就有了一件上衣、一条裙子和一条裤子,都是红色的,是娘自己做的。
我以为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可是命运却残忍地把我和娘抛入了痛苦的深渊。那时,爹和娘结婚还不到一年,娘失去了新婚丈夫,我失去了爹,这个短暂的婚姻,只留给她两间破房和年仅七岁的我。
办完爹的丧事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人陆续上门来给她提亲。她才二十四岁,人长得漂亮,又没有孩子的拖累。每次有提亲的人来,我都躲在隔壁的小屋里哭,我安慰自己说娘不会走,但是一看见有人到家就忍不住害怕。每天晚上,我都早早地插上门,心里想:真好,娘又在家多待了一天。虽然我们之间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是我依赖她,除了远嫁的姑姑,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日复一日的忐忑不安中,娘却没有提再嫁的事情。农忙时节,她一个人没明没黑地干活。在极度的劳累中,她迅速地老了,辫子剪了,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
虽然我一直小心翼翼,但还是惹她生气了。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货郎,他手里的连环画诱惑我跟着他走了两个村子,直到迷了路。当她找到我时,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嘴巴。我嚎啕大哭,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她拽回了家。她给我做了一个崭新的小书包,领着我去了村小学。虽然她打了我一个嘴巴,可是却改变了我的命运。
很多个夜晚,她常常跟我说她命苦。说当年她母亲听信算命先生的话,二十五岁之前不让她哥谈婚论嫁,结果她哥过了二十五岁却找不到媳妇,只能拿她去换了这门亲。她总是边说边哭,我缩在她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因为是我拖累了她。我听见她问每一个来说媒的人:“能不能把梅子带过去?”没有人同意她带一个“拖油瓶”嫁过去,于是她的亲事总也成不了。
有一天夜里,我家的窗户玻璃被人从外面不停地敲,她搂着我一动不敢动。后来我问她怎么了,她忽然指着我大骂道:“都是你,我哪辈子欠了你,现在要这样受你拖累!”我不敢说话,只能攥着她的手叫娘。她骂着骂着就哭起来,边哭边说自己命苦。我心里很怕,心里想,娘这次是真的要离开我了。可是她擦干了眼泪却问我:“梅子,晚上想吃什么?”
第二天晚上,她将棍子和灯绳放在枕头下面和衣躺着,窗户又被敲响时,她一下子把灯拉开,拎起棍子追了出去。虽然没抓到人,但她却不肯罢休,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骂人,强悍得像一只斗鸡。可是回家后,她趴在床上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通知书下来时,我主动对她说我不念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开学时就送我去了县城。到了城里,她给我买了一身红衣服。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抱了抱我,我一下子泪流满面。
初三的寒假里,我家来了一个敦厚的男人,娘的眼睛是我从没见过的明亮。娘说:“梅子,叫韩叔。”我乖乖地叫了,男人欣喜地答应着。我从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神中,感到这个男人要把娘带走。趁娘去里屋和他聊的时候,我沿着窄窄的胡同走了好几家,借了二十块钱,然后到县城给娘买了一身红衣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怕娘已经走了,边哭边叫着娘。她迎到我的时候,抬起手来又想打我。我哭着说:“娘,给你这身红衣裳,你的嫁衣给我做了衣裳,这是我欠你的。你走吧,我不拖累你了,我出去打工能养活自己!”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紧紧地搂住我。
娘还是改嫁了,跟了韩叔。我知道她为了我,已经错过了最美好的年华。她结婚那天穿着我给她买的红衣服,站在阳光里。我在旁边看着憔悴的她,想起她当年红红的衣裳和黑黑的发辫,忍不住眼睛模糊了。上车的时候,她拽着我的手非要一起上,邻家的大婶说:“不行,婚车上乱坐会坏了规矩”。结果她执意不上车,像个孩子似的哭。最后,我还是跟她一起上了车,娘说:“梅子,娘到啥时候都不会丢下你。”
韩叔和娘一直供我读完了高中。韩叔对娘很好,娘的脾气也慢慢好了起来。我们原来的家和她新嫁的村子有个岔路口,每个周末她都在那儿等我。韩叔跟着一个建筑队走街串巷地干活,日子渐渐红火起来。娘把用织布机加工粗布挣的钱都塞给了我。
高中毕业,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高兴得哭了又哭,拿着通知书满村子炫耀。我没有拦她,只要她高兴就什么都好。接下来就开始筹集学费,是韩叔拿出自己的积蓄供我上了大学。
后来娘到学校看我时,晚上我们挤在宿舍窄窄的床上,聊着知心话。她问我:“你恨不恨我?”。我告诉她:“我从没恨过你,如果没有你,连骂我的人都没有了。”她听完之后又哭了,说最初也想走,可是一想到我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再也没有当初的光滑细嫩,手心里净是老茧,我潸然泪下。
岁月无情,眼前的娘已经老了,她也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常常想,对于娘来说,这一生有着那么多的缺憾,贫穷、丧偶、没有自己渴望的爱情、没有自己的孩子……那样多的不圆满。我搂着娘,为她委屈,觉得她一生没有为自己活过。可是娘说:“有了你,娘不觉得亏,值。”
后来,我找了份不错的工作,留在了城市。生活渐渐有了起色,我买了自己的房子,有了优秀的丈夫。我把娘和韩叔接到我家,第一次按照家乡的仪式给二老郑重地磕了个头,我说:“爹,娘,从现在开始,让我疼你们,好不好?”□
赵盈摘自《婚姻与家庭》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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