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十六岁的时候才有了我，但我却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我是他在一个深秋从桥底下捡来的弃婴，那时他还是一个光棍。?
　　
　　他兴奋地把我抱回他一无所有的家，笨拙地解开棉衣的扣子，把我贴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我沙哑的啼哭声并没有因他胸膛的温暖而停止，他焦急地在屋里转来转去，黝黑的脸上现出一脸焦急。邻居高奶奶听到哭声跑过来，看见他怀里的我，惊奇地问：“哪儿来的孩子？”“捡的，村东大桥底下拣的。”高奶奶说：“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那你有罪受了。”?
　　
　　那时，我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经常惹事，还和男孩子打架。他一生气就用他粗糙的手狠狠地打我的屁股，但我对他还是很依赖，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我。那时他要出去当小工，怕我出去惹事，就给我准备好一天的饭把我锁在家里，晚上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我就会攀到他的肩膀上，亲昵地在他面前撒娇。?
　　
　　九岁那年，我和一个小男孩打架。他说：“你是没人要的小黑孩，是你爸爸从桥底下捡来的弃婴！”我第一次那么悲恸地怀疑起自己来，深刻而绝望：自己真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吗？要不，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我的妈妈？我满脸泪痕地回家质问他：“我是没人要的小黑孩吗？”他说：“不是啊，你不是有爸爸嘛。”我问：“那我的妈妈又是谁？”他的脸痉挛似的颤抖着，没有说什么。?
　　
　　他一辈子都没有娶老婆。在捡到我之前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就是为了等攒足了钱从人贩子手中买个女人。但我的介入打乱了他娶老婆的打算，他不但把攒下来的几千块钱花光了，还得起早贪黑赚钱供我上学。?
　　
　　我的学费拖了又拖，好在我学习很好，学校对我很照顾。?
　　
　　我念高三时，有一天他忽然找到我就读的学校，五十三岁的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我从未告诉过他我在哪个班级，不识字的他能找到我一定费了一番工夫。他显然有些激动，递给我两个苹果说：“小北，以后你就回家吃饭吧，我找了份工作正好在你们学校附近，就顺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以后你吃饭就方便了，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这是你的学费，拖了那么长时间，好好跟你老师解释解释。”握着那一沓毛票，我心里沉甸甸的，因为那是他流了很多汗水攒下来的。他说：“小北，你不要舍不得吃。爸爸有钱……”我有些凄凄然，要是有钱不会拖到现在才给我。?
　　
　　得知我顺利地考取省城的师范大学后，他老泪横流，高兴地说：“我这辈子没白活，我的闺女是大学生……”我为他争足了面子，不过炫耀没过多久，六千多块的学费让他一筹莫展。他整天唉声叹气，大口大口地抽着自制的劣质烟卷。?
　　
　　没有谁愿意把钱借给他这个光棍汉，因为我只是他捡来的孤儿，没有人相信我长大后能替他还账，他们都怕辛苦赚来的钱打了水漂。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劝他：“毕竟是别人的孩子，能把她养大就已经很不错了，回来认不认你还是另一回事呢……”当他把从最亲近的亲戚那里借来的两千多块钱交给我的时候，一脸愧疚地说：“你坐车先到学校报到，我再等等，一个远房亲戚说，明后两天会借给咱三千块钱……”?
　　
　　我到学校后不到两个小时，他竟然也到了，并且给我带来了四千块钱，他说：“那个亲戚真不错，听说你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二话没说就借给我四千块钱。”我陪他在学校餐厅里吃了一顿饭，那是他第一次在高档次的地方吃饭，也是最后一次，到我大学毕业，他再也没来过我的学校。?
　　
　　在我上大学后不久，他在离我不是很远的一家小餐馆里找到了一份刷盘子的工作。上大学的四年，我们没有回过一次山村里的那个家。他在餐馆附近租了房子，也没空回家。每月月初他照例都会给我留下生活费，尽管我很少拿，因为在学校勤工俭学和三份家教的收入足以支付我的生活费。逢年过节时我们就待在那间出租屋里，简单而温暖，毕竟他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和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
　　
　　凭着优异的成绩，我在省城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工作不久，同事林对我表示出好感，我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世，对他说：“如果我是一个孤儿，仅有一个刷盘子的养父，你还愿意和我来往吗……”林说：“我要娶的是你，如此而已。”?
　　
　　在小餐馆找到他时，他正在挨老板的训，满脸通红。我从没见他这样羞愧过。我偷偷地问旁边的人，才知是他觉得撤下来的一盘牛肉条扔了可惜，就自己拿了吃，谁知正好被老板看见……老板的话尖酸刻薄，不堪入耳。我再也无法忍受，拉起他的手扭头就走……?
　　
　　我的泪如滂沱大雨落个不停。我说：“林，这个就是把我养大的父亲，你还愿意娶我吗？”到这时他才知道，那个一直跟着我的男孩是我的男友。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觉得给我丢了脸，像个孩子一样低着头拽着衣角。林的眼睛湿湿的，一把把我拥在怀里，说：“你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父亲，我真羡慕你。”?
　　
　　他对林很满意，林顺利地就让我从他的同事变成了他的妻子。婚后我对他说：“爸爸，你就搬到我们那里住吧，别再找什么工作了，我俩完全可以养活你。”他只是笑笑，说：“我这老骨头在城里老是迷路，当初我不到你学校一来是为了省来回6块钱的车费，二来我根本就不认路，坐车老是晕，你们要是真的孝顺，就让我回老家过晚年吧。”?
　　
　　我和林送他到乡下的老家，到了村子，我立即傻了眼，原来房子的位置盖起了新的平房，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不是我们的了，四年前就不是了。那阵子你考上了大学，钱不够，我就只好把房子卖了，当时怕你不同意就先让你走……”他说得很平静，我的心却在那一刻揪得很痛。高奶奶在一旁泪眼婆挲哽咽着说：“小北，要好好孝顺你爸啊，他为了你连家都能舍弃呀！”?
　　
　　“爸爸……”我扑到他的怀里，眼泪汹涌而出，他没有给我生命，却给了我无私的爱。
　　
　　李和平摘自《辽宁青年》2007年6月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