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早来了,说楼上楼下地找我。我疑惑地打量着她,五十多岁,矮胖的身材,和蔼的面容,我不认识呀。她笑着说:“你忘了,你给我母亲看过病。” 她母亲弓背坐在候诊椅上,像一把干柴。她拎起地上的包包袋袋,搀扶着母亲,跟我进了办公室。她的母亲一直低着头,双手拘谨地撑在拐杖上。我刚问一句,老太太就抽起鼻子来,像一个有点儿委屈的小孩子,手足无措。 她说:“你想起来了吧?”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是老太太可爱的小动作,并不是真的哭了。我的问题只能由她转述,她的母亲很顺从她,每次都是仰起脸,认真地看着她的女儿,回答“是”或“不是”之后,就低下头看脚。老太太精神很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套着黑发箍,满脸的皱纹,看上去并不似黄菊的老态龙钟,倒有一种紫菊的淡定从容,是一个乖乖的老太太。 原来,老太太尿频尿急一个礼拜了,昨晚更是折腾得一宿未睡,不停地爬起来、躺下去,躺下去、爬起来。我开了一张尿常规单子请她去化验一下。她女儿去交费的时候,她就坐在我旁边。人多,她女儿没有及时回来。一会儿她就抬头看看我,终于轻声说:“我去找她!”我赶紧哄她:“你女儿马上就来了,你再等等。”她还是作势说:“我去找她!”但显然在征求我的同意。我指指外面,继续对她说:“她马上就来了,你不要急。”果然,老太太不说话了。也许,在她残存的记忆里,已经没有女儿的概念了,只能用一个“她”表达。这时,我的同事过来,指着门边上的红色方便袋说:“有住院的了?痰盂都带来了嘛!” 老太太上次来时是上半年,大概看感冒。她女儿随口唠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经常犯糊涂,满屋子找一样东西,问她吧,她又不知道在找什么。我靠得近,经常把她接来同住,照顾方便,前段时间发现她竟然不认识我了……”我在“感冒”之下,附加了一个诊断:老年痴呆症。并嘱咐她女儿:“这是早期,一定要注意和老太太多沟通多接触,并且尽量和家人呆在一起。”我记得她女儿当时很伤感,说她母亲虽然不认字,但是从小精通算术和珠算,大账小账都是一口气报上来,谁想老了竟是这个样子! 女儿匆匆来了,老太太很高兴,端正了一下坐姿,突然凑过来对我说:“我还小呢!”我忍不住笑了,问她:“您今年多大了?”老太太却有点犯难,羞涩地问她女儿:“我今年多大了?”女儿俯下身,告诉她:“84岁!”然后老太太很认真地转告我:“我84岁。” 检查结果只是一般的尿路感染,吃点药就行了。女儿随身带了水杯,加了点热水就服侍老太太吃药,一颗,一颗,嘴角漏了水,女儿又去包里翻卷纸。“老太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不能感知冷暖、饱饥、轻重、长幼。”女儿说,“我现在就像养一只猫一样,养着我的老母亲!按照她以前爱吃的、爱听的、爱玩的、爱看的来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说完,指着门边上的红色方便袋说:“你看,连痰盂都随身拎着,怕她路上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大小便……” 我真的笑不出来。我想,和女儿共处的时光,一定会是老太太崭新的记忆,在女儿母亲般的宠爱里,疲倦了一辈子的她,可以不管“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会不会挨饿受冻、遭遇危险”,而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阳光、她的幸福、她的纯洁如新的猫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