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一外地人途经徽州某乡村,见到向阳的屋前墙边,若干老人与孩童正屈腿端坐在几个木桶上。他大为惊讶,以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恭,有辱斯文。走近一细看,大谬也:木桶里置陶钵一只,上面有镂空的盖,里面的炭火忽明忽暗。这几个徽州老幼衣装整齐,正一脸舒坦与怡然地享受着。外地人恍然:这木桶,不就是徽州本土文人津津乐道的火桶吗? 徽州的纬度不高,由于山高岭峻,这里的冬天是很难挨的。没有南方的温暖,没有北方的热炕,特别是夹着雪花的绵绵冬雨下起来,越发冷得够戗——那是一种渗透到骨髓里去的阴冷。乡村陈旧的老屋高大空阔,寒湿的风从四水归堂的天井倒灌进来,盘旋在窗棂、斗拱与雀替之间,吸走了房里房外最后的热气,整个屋子冰窖一样。好在徽州多山,山上有树,树可烧炭,炭可取暖。于是,便孪生出了火 篮与火桶这一对兄弟,世世代代陪伴着徽州人,使一个个漫长、逼仄的冬季变得温馨起来。 与手拎的火篮相比,火桶似乎更体现了一种“人本”的关怀和体贴,它的温暖是全方位的。火桶的规格多种多样,高低不一,大小各异,可拎可站,不讲什么工艺,求的是实用价值,都是乡村木匠的杰作。最大的火桶可围坐四人,八只脚放在里面都不拥挤。放几块上好的、不冒烟的栎炭,从早到晚都能热从脚底起,全身暖洋洋。就这么对坐着,拉家常、说古今,化冬天难耐的寂寞为消遣,变无所事事为 乡村式的休闲。若能佐以山核桃、花生、瓜子等零食,那“坐桶”会变得趣味盎然。嗑剥吞吐间,编排出引人入胜的乡里轶闻,然后作为民间文化传散到家家户户,丰富着乡村单调枯燥的冬季生活。当然,女人会抓紧做一些纳鞋底、补衣裳的活儿。冬天农活少,猪长膘,镰上墙,犁耙搁一边,男人们喜欢拎着火桶,张家李家地到处找推牌九的场子,一坐下往往彻夜不归。输了钱,黎明时缩着头,弓着身,踩着一地寒霜,两眼惺忪地回家了。敲了半天门,里面主妇的脚步与骂声就一起出来了:“白贴了一钵好炭!” 一个徽州人,从生到死,如果不走出大山、走出乡村,那注定是一个“火桶人生”。始于火桶上的牙牙学语、摇头晃脑,终于几十年后在火桶上弓着背,像一块木雕,不言不语,在炭火熨帖的温度中走完最后的时光。 当然,小小的火桶圈不住徽州人的心志,他们不甘“前世不修、生在徽州”的宿命,或顺着新安江,或沿着徽杭古道,说着旁人听不懂的土话,成群结队地把自己“往外一丢”。几经打拼,还真弄出个“无徽不成镇”的奇迹。连乾隆皇帝下江南,面对那些个巨富的徽州人,也要感叹起来。 可悲的是,自从雄踞天下三百年的徽商颓败以后,这里的乡村越发显得保守、内敛、守拙,守着祖上巍峨的祠堂、华美的大屋,乡民们的人生哲学是知命而又知足的。有道是:手捧苞箩果,脚下一桶火,除了皇帝就是我。火桶承载着一种自然状态下的生活意义与愉悦,幸福永远是相对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简单和快乐的生活方式。 在这里的乡间,这器物至今还随处可见。大大小小、虚虚实实地体现着一种渐行渐远的徽风徽韵。有的边沿被磨得光亮可鉴,那是多少代屁股蹭碰的功夫;仔细一端详,火桶上还写着字,端端正正,清晰可辨:“置于清光绪十八年”,字很有些功底,不知是哪位乡村秀才的手笔;周沿的桶板也还是那么结实,桶箍是紫铜的,暗幽幽地发着光。 远走高飞的游子回来了,很怀旧,老宅里转悠了几圈,居然西装革履地坐进了火桶。旁人哂之:“真是不伦不类!”他自己却一脸的深沉和严肃。大概,那遥远、尘封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全都开启了、复活了,像潮水一样涌来,不可阻挡。孩提时,任凭大人一遍遍地叫,总是赖在火桶里不出来;大一点了,喜欢听故事,可那故事老掉牙了: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听着听着,就在火桶里睡着了;再往后,冬日放学的夜晚,坐在火桶上,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读书,窗外呼啸着北风,拍打着破旧的门窗,日见衰老的母亲在一旁做针线活,微驼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墙上……此刻,游子开始恍惚起来,很想吃一块腌渍饼,馅是用老腌菜和咸猪油羼成的,那是母亲她老人家当年从火桶里烤出来的,怕他看书饿着,给他当半夜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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