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棉花价格出奇的好，采摘棉花的人工费也跟着水涨船高，我娘那样手脚麻利的妇女，一天可以挣到几十元。娘发疯似的去采摘棉花，每天弯着腰像台机器似的不停采摘，晚上回到家，胳膊疼得端不住碗，腿麻得不能动，每次她吃完饭，都是我把她从凳子上扶起来。
　　
    那天夜里起了风，风刮得树梢“呜呜”响，娘的身子也疼得格外厉害，她差不多呻吟了一夜。可第二天张叔一敲门，娘连饭都来不及吃，包上两个凉饼子就出了门，坐上等在门前的拖拉机颠簸摇晃着上路了。为了我哥能娶上媳妇，娘真的是拼命了。
　　
    半个小时后，那辆拖拉机栽到一条深沟里，车上的人无一生还。
　　
    娘出事那年我哥二十四岁，在农村里，他已算是大龄青年了。原先有我娘在，他的婚事虽然急切，还有些缓和；现在娘不在了，办完娘的丧事，他就快二十五岁了，婚事急迫逼人。爹见人就央求：“你们打听谁家有合适的姑娘，给我家海子提提亲，模样俊丑都不管，只要能过日子就行。”爹讨好巴结的样子让我们心酸，他催着哥频繁地出去相亲，每次哥都是失望地回来。后来，哥不再相亲了，只在家里叹气。爹劝他：“你娘没了，你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相貌好又伶俐的姑娘谁肯嫁到咱家？你年龄不小了，再拖下去，只怕模样不好的也娶不上了。”
　　
    嫂子就这样进了我家的门。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她长得不漂亮，可也没想到她长得那么丑，稀黄的头发，塌鼻子，眼皮很厚，老像没睡醒的样子，走路还有点“八字步”。
　　
    我恨她，不仅因为她长得丑，还因为结婚那天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早晨，接亲的车天不亮就去了，好几个小时还没接来新娘子，一家人不知缘故，正急着，媒人王婶又气又急地匆匆回来了，她说：“新娘子不肯上车，她家的人说当初彩礼要少了，让你家再补上三千块钱。”
　　
    爹说：“他婶子，我家的情况你知道，就这些家底儿，我上哪儿再弄三千块钱去？”
　　
    王婶说：“可不是，我一再跟她家说，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家的人就是不答应，我这不是来跟你商量嘛。”
　　
    接亲的车还在新娘子家门口等着呢，我家门前也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等着看新娘子的乡亲。爹急得差点落泪，最后，他狠了狠心，回到屋里，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来。那个包里有一千八百块钱，是我娘采摘棉花的血汗钱。给哥筹备婚礼时，爹几次拿出来要用，都不忍心。后来，他说：“这钱不动了，留着做个念物吧。”可是被逼到这步，爹没办法，只好流着泪把那个布包拿出来，又跟乡亲借了一千二百块，凑成三千块钱让王婶带去，喜车才载着新娘驶来了。
　　
    我慢慢地知道了嫂子的身世：她母亲生她时难产，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她脑子不太聪明，长相也丑，不讨人喜欢，十岁才上学，只读完小学。到了找对象的年龄，她的婚姻成了难题，一次次看对象，都是人家相不中她，后来跟我哥见面，听说我家不嫌弃她，欢欢喜喜就嫁过来了。
　　
    其实，她是很爱我哥的，虽然我哥并不爱她。哥要出门，她殷勤地问：“你穿的衣服够吗？要不再穿件吧。”拿着衣服往哥身上披，哥揪下来扔到地上，她只好尴尬地捡起来。吃饭时，她把菜拨到哥的碗里，自己用馒头蘸菜汤。
　　
    她对我爹、我和弟弟也是真心相待。年底节余了一点钱，她先给爹买了新衣服，又给我和弟弟买了新衣服，最后给我哥也买了新衣服。爹对她说：“秀芬，你也买身新衣服吧。”
　　
    她说：“爹，我结婚时的衣服还很新呢，穿那件就行。”
　　
    转过年，嫂子生下小侄子。小侄子漂亮，比嫂子和我哥都漂亮，我们喜欢得什么似的，就更忽略了嫂子。
　　
    我哥的心慢慢被嫂子感化了，她习惯性地往哥碗里搛菜时，哥推着：“你也吃，你也吃。”语气很柔和。哥干完活回家，在院里洗脸，她拿着毛巾站在一边，哥洗了脸她递过去，哥擦了脸又把毛巾递给她，一来一往间，竟是柔情蜜意的。
　　
    我渐渐不恨她了，可仍旧喜欢不起来。我参加高考，按我平时的成绩本可以考一所不错的大学，谁知考试发挥不好，考了一所很差的专科。我想去复读，爹说什么也不同意。
　　
    因为嫂子的坚决支持，我才得以复读，第二年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向往的大学。爹既高兴又伤心，说：“可惜你娘看不到了，我领你去跟你娘说一下。”爹领我到娘的坟上烧了香，他跟娘说：“你看见了，你最疼的姑娘考上大学了，你在地下也该放心了。”
　　
    回家的路上，爹说：“你能上学，全亏了你嫂子。老嫂如母，你这嫂子就跟你娘一样。”
　　
    我心里猛地像被针刺了一下。
　　
    大学四年，我一直做家教，打短工，知道哥嫂不容易，能减轻一点他们的负担就减轻一点。每次回家，都见嫂子苍老了许多，心里却觉得那张沧桑的脸温暖亲切。嫂子的青春就这样耗尽了，她可能都没时间回顾她的青春是怎么消耗的……
　　
    我谈了男朋友，要结婚了，嫂子说：“你结婚，我送你一件礼物。”
　　
    嫂子的话我也没放在心上。结婚前夕，她把放礼物的小锦盒拿出来，打开盒子看，是一只金灿灿的镯子。我吃了一惊，这件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肯收。她急得流下了眼泪。哥说：“你收下吧，这是你嫂子的一块心病。你还记得你嫂子结婚那天她家要的三千块钱吧，这就是用那三千块钱买的。多少年了，这三千块钱像块石头压在你嫂子心上，她跟我说了无数次，说等你结婚时还给你，就给你买了这只镯子。”
　　
    嫂子抹着泪说：“当年也不是我想要那些钱，是我家的人都说你家穷，不趁结婚要点钱，以后就都留给小姑小叔了。我来了咱家，才知道那是娘拿命换来的钱，越发心里不安，就想把这钱留着，等你结婚时给你买样东西，只当是娘送你的，这些年日子再艰难，我都没动这笔钱。”
　　
    那只镯子，我戴了一次就收起来了。它太沉重，我戴着它，心里不安。
　　
    第二年，弟弟小江结婚，我回家。嫂子说：“你俩都结了婚，我就清闲了，唉，一转眼，来咱家十年了。”
　　
    我说：“嫂子，后天就是你跟哥的结婚纪念日，我庆贺了你俩的锡婚再回去吧。”
　　
    嫂子红了脸，说：“哎呀，我们又不是城里人，管什么结婚纪念日，我早忘了这档子事。”
　　
    吃完饭，我乘兴说：“嫂子，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我拿出那只金镯子。嫂子认出那是她送给我的，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说：“嫂子，这是我结婚时你送给我的镯子，我不配戴它，还是你戴合适。”
　　
    我拉着嫂子的手给她戴，她缩着手，死活不肯。我说：“嫂子，这不是我送给你的，是我替娘送给你的。十年里，你供我读了大学，给弟弟盖了新房，帮着我和弟弟结婚成家，你是我们家最劳苦功高的人，你戴它完全应该。”
　　
    爹也劝她：“秀芬，你戴上吧，这只镯子也补不起你的辛苦，算是全家人的一点心意吧。”
　　
    嫂子拗不过，伸出粗糙的手，戴上了那只镯子。镯子在她的手腕上金灿灿的，闪着光。
　　
    我看了一下表，时间快到了，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换到本地的点歌台上，不一会儿，一行字幕缓缓滚过：今天是王海源先生和赵秀芬女士锡婚纪念，你们的妹妹王海燕特地点了一首歌《嫂子颂》，感谢嫂子十年的付出，祝嫂子好人一生平安！
　　
    嫂子还没反应过来，小侄子眼尖，喊道：“妈，电视上有你和爸爸的名字，还有姑姑。”
　　
    嫂子惊讶地问我：“这歌是给我点的？”
　　
    我说：“给你啊，嫂子。这些年里，听到这首歌我就想起你，我总觉得这首歌是专门给你写的，你就像黑土地一样，平凡、朴实，却给了我最博大无私的爱。”
　　
    “亲亲的嫂子，憨憨的嫂子……”电视里深情地唱着，我们静静地听着，歌声里我一回头，看到嫂子用戴着金镯子的手，正一把一把地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