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午到的哈密,午饭后,饭店小老板从桌子底下掏出个哈密瓜杀了,我吃了两块。突然想到,我人要是离别了这片土地,临行之前也许会高喊:“甜啊甜啊……” 哈密瓜集中在南湖。干燥炎热的哈密怎么有这么个水汽盈盈的名字?难道说很久以前这儿确实有个浩如烟海的大湖?在通往罗布泊的柏油路上走了不多一会儿,就看见成片的瓜地。七月初,早熟瓜上市了,对新疆人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季节的开端,翻开《突厥语大词典》,“有甜瓜了,人有甜瓜了”这样的记载比比皆是。等待过秤的垒得高高的瓜车在路上排满,远远看去,如同金子压在金子上面,琥珀旁边多了琥珀。阳光从哈密瓜上加倍地反射出来,南湖乃至整个哈密市的天空都黄灿灿的。空气中的香甜早已腻满,果蝇们快活得要死,气味和颜色令人眩晕,像是我们曾经偷偷想过的一种堕落方式突然来到了我们面前。 哈密的瓜大而完美,显著的纹络像网一样织在大如马首的瓜体上。烈日之下,凡是有瓜的地方就成了光源,铺天盖地的数量让你简直不相信人类能消灭这么多瓜。南湖的瓜好过哈密的其他地方,因为南湖是盆地的盆底,这里常年无雨,干燥和烈火般的阳光让瓜纹粗糙而突出,黄色经过无数沉淀,艳得都无以复加了,南湖的瓜有足够的力量,把天上的乌云全都推到一边去。 我蹲在一户果农的瓜园里,舍不得放手地摩挲着漂亮得令人眼花的瓜,抬头看见的是最美的风景,一望无际的视野延伸处是金子画出的椭圆图形,头缠粉红头巾的女主人,把半个瓜扣到脸上吃得一塌糊涂的小孩子,甚至一群鸡也在吃哈密瓜。女主人和我说话时摘下头巾,露出了艳若桃花的脸。 两个小时后我在集市上等车,又见她坐在金砖垒起的瓜车上,这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是被一车瓜娶走了。 她告诉我,当地人不吃早熟的头等瓜,也就是人们此刻摘下的、精心送进尼龙套和纸箱、能卖上好价钱的瓜,他们不想吃,也舍不得吃。他们吃那些裂口的、粗粗麻麻的,很亲和,很甜。现在早熟品种多了,但当地人还是怀念已经消失的老品种——括楼、定桃、白团、金文、小青、素宛……当地人看瓜的方法也就是我们看人的方法。 那一天是难忘的。我的手放在瓜上,怦然心动,像我曾经握住的一双手,此时,它的气息已超过了我的气息。我不想松开它,稳稳地长久地按住具体可感的纹络和凉爽的外皮,感觉它的纹络与我的已经相通。那天,我也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吃瓜,奢侈的、浪费的。那天,我还产生了热吻的冲动,吻瓜,如果可能就不漏掉一个,包括那些没希望在今秋长大的;吻哺育瓜的秧和蒂,还有残花;吻瓜园里的两个幼童,如果他们不叫出声来;就连那个手持剪刀的健康男人我也可以一吻,即使我无法回头,我也可以吻遍整个哈密啊…… 他拎着一把铁剪,在田间跨来跨去,为我指点埋在秧下面的瓜,后来又跳到了车上。他有点像信里的人物——与我通信数封但未曾谋面的人,眼睛里有一种由于迟延和等待以及时间差造成的凝视和热切。一个水果贩子用这样的目光盯人,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拖拉机上的瓜遮掩住他的大半个身子,如果将瓜视为黄色云朵,那么他就是被高高地举到了天上。他又瘦又高,在米汤色外衣和黑裤子外裸露的脸、小腿、胳膊,全是赤红。他怀抱一只硕大的瓜说:“你看,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已经贩运了十年哈密瓜和葡萄,是哈密地区有名的“水果王”,在没有水果的漫长冬天里他经营奶牛。和熙熙攘攘的瓜市里唯一一个局外人说说他可以说的部分,让他神采奕奕。我好像正目睹一个人的高峰期:压不垮的精力,大把攒钱,好心情。总之,这年七月的某一天是他的高峰期。他的快活具有感染力,我本来是打算拍些照片就走的,气温已经升至快要蒸熟馒头了,可是那天我直到晚间才离开那些全国各地的水果贩子,他们的仁义和艰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回城的路上我搭“水果王”的车,在四十度以上的高温中他睡着了。车上堆满瓜,他不断地靠在我身上,说实话我感到温暖,我感到了愿意。那一刻我全心全意地被哈密瓜吸引,也被同样成熟的事物吸引,我认为我留住了实际上并没得到的虚幻的东西。他送给我一个特意挑选的哈密瓜,我一路上都舍不得吃,后来回到乌鲁木齐与朋友分享了它。 米兰·昆德拉把他的书起名为《慢》,中国一位作家将《比缓慢更缓慢》作为书名,可是他们的慢能比过伽师小城的慢吗?在感觉上,伽师小城是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就这么小。到达的傍晚,我在一家小饭店里用近四十分钟的时间等来一盘面条。饭店门口的毛驴车上摆着晚熟的伽师瓜,但主人跑到一边吸烟去了。毫不费力就望尽两头的街上,与香馕和灌马肠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的是伽师瓜独特的香甜,伽师的秋天缓慢而迷人,这大概就是伽师瓜成熟所必需的氛围吧。 此时,伽师瓜大量成熟的季节已经过了,刚过。我找到夏阿提乡,据说这里还在收今年最后的瓜。夏阿提与伽师之间只隔了几大片粉蒙蒙的红柳,但这里却是典型的“乡”了,其场景、氛围,全都像是电影里的——驴蹄轻踏下翻飞的尘土,树阴下在公共床上盘腿闲聊的男人,手臂浸在水渠里的女人,两家杂货铺,一家药店,一家肉店,基本就这些了。看到外乡人,所有人的眼睛全都方向一致。从瓜园回到乡上,我在树阴下坐了很久。缓缓移动的场景以梦游的方式进入我的意识当中,在尘土的味道和轻轻交谈中慢慢地沉淀下来。“公共床”是新疆乡镇上特有的一道风景,男人们将每天活计以外的时间都放到树阴下的旧木床上,打牌、喝茶、谈天、发呆。一位头戴小花帽、上衣洁白、胖胖的中年男人朝我走了过来,他自我介绍是乡法庭庭长。他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能闻到强烈的洋葱味,一个有趣的想法从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要是在这个远在天边的地方,向这个陌生的庭长坦白我生命中的一切…… 他像一座庞大的房屋,有一股霸气,话语温柔逼仄,仿佛真的能把人的心掏出来。他说夏阿提乡十几年里没发生过大案,仅有的案情是离婚,他讲离婚就如同在讲小镇风情。 在夏阿提乡,大部分伽师瓜已经入库或外运了,我是靠着乡长的帮忙才找到还在收瓜的瓜园的。乡长是汉族人,打着出租车帮我到处找瓜地,结果那天我看到了相当多的瓜,意外的惊喜接踵而来,装在大车上等待外运的、埋在秧下面的、被维族老汉抱在怀里至今停顿在我的照片上的……就连在乌鲁木齐街头见到的那种翡翠绿的圆瓜也吃到了。伽师瓜的形状和哈密瓜差不多,但瓜皮是暗绿色的,纹络也更粗糙些,就我那天在瓜园里吃到的那个瓜来说,那无疑就是天堂的瓜了!我从不指望还能吃到更好的瓜,我也不想再去夏阿提乡,我想永远保存那一天的记忆,我想让它永恒。我所能回忆起来的是:送瓜给我的老汉七十多岁,船形瓜横在胸襟处,随着他的大嗓门起伏。那个瓜在瓜熟蒂落之前,不知道被什么小动物咬了一个小洞。瓜切开的那一刻,我抬头看看天,天太蓝了,如水荡漾,一缕天果之芬芳彩虹般掠过大地,掠过我的胸膛。那天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我独出心裁地把剖瓜立了起来,让阳光照耀,我看到了绿瓤里面雪山冰峰的晶莹和鲜明耀眼的层次,我也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为我们所不知的内容和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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