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很广阔,广阔的原野上长着庄稼,有高高矮矮的高粱、玉米和已经拖秧的地瓜,还有花生。
清晨五六点钟,整个原野的上方弥漫着一层薄纱似的雾岚,天阴沉着像要下雨的样子,但是雨水又似乎只是在那儿低垂着,一碰就要掉下来的样子,但终究没人去碰它,所以它就只有那样低垂着。空气是凉爽的,这在农历的五六月,实在是并不多见的。
石柱老爹一早就起了床,给老伴掖了掖被角,仔细地坐在那儿端详了老伴一会儿。老伴觉少,辗转反侧了一夜,常常是在凌晨三四点钟才能稍稍地睡上一觉。老伴老了,比石柱老爹还大三岁,今年七十一,瘫在床上已经整整八年了,八年来都是石柱老爹一把屎一把尿、一口饭一口水地侍候着。老伴一生都未曾开怀,未曾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也不曾抱养一个,年轻时不觉得什么,如今年纪大了,房前屋后常常映现老两口孤单依偎的身影,没个子女在跟前,让石柱老爹和老伴曾一度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后来石柱老爹就和老伴舍弃了破破烂烂的家,住到了山上。山上垒的是石屋子,桌子是石头的,板凳是石头的,床也是石头垒成的,只不过在上面多了一层用青草编织的垫子。山上没电,水是石柱老爹从山下用塑料桶背上来的。石屋里没有灯,石柱老爹和老伴的夜就很黑很黑,黑得深,也黑得漫长。
人老了,胃口就小了,吃什么都是那么一点儿,很难讲究大鱼大肉了。石柱老爹清楚地记得,他和老伴已大半年没有吃肉了,最近一次是今年的农历大年,家家户户都要供奉祖先,石柱老爹也不例外,他在石屋的墙壁上挂上了几十年的老画轴子,上面亭台楼阁,仙气缭绕。檀香袅袅引领着祖先们款款归家,跨过河沟,迈过堤坝,齐齐聚首在冬日山上愈发萧条的石屋里,坐享三天尘世间的香火。炮仗也是要放的,石柱老爹点燃火纸,点响炮仗,炮仗虽小,但劲道大,声音在山谷里盘旋,有回音。老伴躺在床上,听着炮仗的回音,使劲嗅了嗅檀香,她是极喜欢檀香味道的,那味道让她宁静,让她安心,让她有了一种安全的皈依感。
过大年,石柱老爹置办了年货。比不得有钱人家,也比不得有儿有女的人家,山上的石屋子里只放着一把韭菜,几根干巴巴的葱,几棵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又贵得出奇的青菜,萝卜买了两个小一点的,也称了几斤五花肉,肉除了切出一块方肉供奉祖先外,用肥点的榨出些猪油来,年后炒菜好歹也放上些猪油,不沾荤腥,老伴的脸都是蜡黄色的。如此这样余下的肉就不多了,再割下点儿剁成馅,过年总是要吃上一顿饺子啊。
石柱老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这日子不好过……”然而,不管怎样,这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的。石柱老爹从老伴的床前站起身来,拿起扁担和筐,轻轻掩上门,他今天要去后山掰早熟的玉米棒子,掰回家煮好,就可以拿到城里去卖了,两块钱一个。石柱老爹家的玉米地里只种了百八十棵早熟品种,不敢种得多了,地不多,也怕断了下半年的口粮。如今村子里种早玉米的人家已经很多了,谁都看好了这种新的营生。
大清早,路上难有行人,石柱老爹就走得慢,毕竟上了年纪,也有些喘。石柱老爹在翻过那座土丘时发生了点意外,似乎只是一块小石头,长了腿似的从土里伸了出来,横在了石柱老爹的脚下,石柱老爹还未反应过来,人就摔了个大马趴。他觉得满嘴的血腥气,张口吐了吐,就吐出了两颗门牙和一口血。石柱老爹的大部分牙齿都掉了,剩下的十一二颗牙齿零落地分散在嘴里,现在并排在前面的两颗门牙竟然也掉了。石柱老爹爬起身来,捡起那两颗沾满血污的门牙,额头上的大包隐隐生疼,石柱老爹的眼泪忽然“哗”地一下淌了下来,再后来石柱老爹索性蹲在那儿,抱住头哭了一会儿。
石柱老爹的玉米地到了,一地绿油油的结了大棒子的玉米在风中摇摆,像快乐地唱着歌儿;四周高高矮矮的庄稼,山上田野里茂盛的草和树都在快乐地唱着歌……石柱老爹被感染了,笑了,满脸的皱纹和黑褐色的脸颊在整个生机勃勃的原野中,笑得格外灿烂。
石柱老爹开始掰棒子,那一个一个结结实实的玉米棒子纷纷跳下来,跳进石柱老爹的竹筐里,你挤我、我挤你地嘻闹成一团,像是一群调皮可爱的孩童。看着看着,石柱老爹的眼睛又花了,模模糊糊、迷迷蒙蒙的,这时,一个个孩童都爬上了石柱老爹的后背,拽拽他的衣襟,拉拉他的耳朵,在他的耳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石柱老爹在一个劲儿地点头,咧开嘴欣慰地笑着,含混地应允着,颤巍巍的老脸儿亲一下这个,又亲一下那个,石柱老爹的神采开始变得飞扬,整个人儿都陶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