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麦地里的影子
时间:2010-07-04 17:52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靳万龙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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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村庄。我才二十出头,整天胡思乱想,想象着村庄以外的世界。我要尽快离开村庄,越快越好。我想,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如果继续待下去,我的一生就完了,什么事情也弄不成了。? 有一天,我急急忙忙从任教的那所学校回到家里,我想
那一年我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村庄。我才二十出头,整天胡思乱想,想象着村庄以外的世界。我要尽快离开村庄,越快越好。我想,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如果继续待下去,我的一生就完了,什么事情也弄不成了。?
有一天,我急急忙忙从任教的那所学校回到家里,我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母亲。大门紧闭着,母亲下地了。我知道,母亲正在麦地里。?
我站在母亲旁边,告诉她我要离开村庄。母亲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分明看到母亲不小心把几棵麦苗锄断了。她本来很从容的锄草动作变得有些慌乱,她停下手中的活,叹了口气。那口气非常沉重,许多年后我感到它仍弥漫在空气里。?
那天的我兜里揣着四十九元钱,这是我当月的全部工资。我知道这些钱在当时肯定能买回一家人半年的口粮。母亲绝对想不明白,一个人一个月拿这么多的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其实母亲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想方设法离开村庄的人所抱有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母亲垫在地上的一张烂羊皮,覆盖了一片麦苗。母亲已经患病多年,她全身关节疼痛,已经不能像别人那样蹲在地里锄草,她每锄完一块杂草,就把羊皮往前拉一下,又开始重复前面的动作。我想,被跪在羊皮上的母亲压过的一片又一片的麦苗倒伏了,就再也不会站起来,会永远伏在地上,不能拔节、扬花、吐穗。可是还没等到第二天,那些嫩嫩的绿叶就已经齐刷刷地站着,而且还显得比往日更加精神,更富生机。?
我想,我跟庄稼是没有缘分的。我从来就不喜欢到田地里劳动,并把这一切看做是一种重负。我一直想法离开土地,离开村庄。当我蹲在锄草的母亲旁边说话时,我感到踩在脚下的麦苗正在呻吟。它无法承受一个对于土地和禾苗存有距离并且十分陌生的脚板的践踏。遍体鳞伤的叶子再也无法生长,而最后会黄掉、枯死。离收获的秋天还很遥远,它们却因为一双陌生而笨拙的脚而等不到秋天的来临。?
我不断向母亲诉说着我的想法。跪着的母亲索性坐在那张皮子上,她伸了伸蜷曲着的手指,那手指已无法完全伸直。我看得出,母亲是用了很大的劲想把那手伸得跟过去一样平展,然而她最终没有伸展。她的手已经伸不展了,腿也出了毛病,背已经驼了。往后这么大的一块地谁来操持呢?母亲肯定想到了这些。?
从八九岁我懂事的时候起,母亲就开始给我耐心地讲解有关庄稼的事,她讲解着农活的每一个要领,讲解着麦子、大麦、青稞,就像我的语文老师给我讲解着动词、名词、形容词和造句。我曾经花了好长时间来分辨燕麦苗和小麦苗之间的区别:燕麦苗翠绿,叶子显得稍宽且肥硕;而小麦叶子窄长,稍带小绒毛。多年后,我只记住了燕麦和小麦,对其他的庄稼却模糊不清。我甚至几乎要忘记豆花的色彩了,但是我却记住了那个中午。我一直记着这一天,田野里一片新绿,母亲坐在一片绿色里,中午的阳光照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在不远的草坡上,一匹马拖着一截绳子来来回回认真地啃着青草,地埂上的一头牛静静地站着,它眨着一双和善的眼睛,偏过头来望着我们母子,既像是在聆听,又像是要说几句什么。一只云雀从麦苗间飞起来,它欢唱着,越飞越高,我想它会向远处飞去,但它在我们的头顶扇动着翅膀鸣叫了一阵后,重又落到了麦地里。其实,我明白这种鸟儿,它往往飞得很高,但不会飞远。?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体味母亲当时的心情。也许当我老了的时候,才能明白一个老人彼时彼刻的心境。也许她想得最多的是那一大片土地,那些等待一锄头一锄头松土和除草的麦苗,那些等待一镰一镰收割的麦穗。也许母亲还想到了,这么一大片土地,是多么需要一双年轻有力的手来侍弄。她已经老了,没有人接过她手里的锄头,这块地就会荒芜,就会杂草丛生,颗粒无收。她肯定想让我在这个村庄里娶妻生子,好有一大帮子人在田地里劳作,庄稼地里的活样样赶在别人前头,年年有一个好收成。?
可是我让母亲失望了。那年我没离开她,到了第二年,我把刚刚结婚的妻子留给了母亲,我自己便匆匆忙忙离开了村庄,离开了母亲。?
我走后的若干年里,母亲仍然忍着病痛在田间劳作。她的一生中贯穿了庄稼的荣枯和麦子的丰收与歉收。我一直在想,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会渴望遍地的麦苗能够尽快长高,秋天快快来临。一大家子的壮劳力在田地里挥汗如雨,辛勤耕耘。?
母亲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等待和期盼中度过的。?
时至今日,我才懂得这些。我没有经历过母亲那样的生活煎熬和对庄稼一生的呵护,此时此刻衣食无忧的我,用一支笨拙的笔写下这些的时候,母亲正在麦地旁的山坡上,等待明年的播种。她在这个世界上劳作一生,又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守望。对于一生清贫的母亲来说,能够收获一年的口粮就已经知足……她从来就没有奢望过那些贫瘠的山地会一下子给予人们几年也吃不完的粮食。我想,母亲只是希望每个春天能按时下种,秋天的麦穗长得饱满一些,土地不要撂荒……这就足够了。?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在麦地里锄草的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在母亲离去的十多年里,我多次回到村庄,给父母上坟,经过当年母亲锄草的麦地,我似乎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还一直站在那块地里,瘦高的个子,头发很浓很长,裤子上打了几块补丁,衣袖上也有两块。母亲仍旧坐在一张羊皮上,我的样子傻傻的,听母亲说话,不知母亲的哪句话我没听明白,就一直站在那里。?
是母亲没有说完的一句话把我的影子拴在那儿了,我的影子再也没能走出那块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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