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时间:2010-04-06 00:09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孙成凤 点击:
次
大嫂一生的向往是能随在城里工作的大哥进一趟城,但虚荣的大哥没能满足大嫂的心愿。因为大嫂太丑了,胖墩墩的五短身材和小时候患病一只眼落下的眼疾,加上比大哥大五岁的年龄,使英俊潇洒的大哥从来都没有理直气壮地承认过她就是自己的爱人。好在大哥一生都
大嫂一生的向往是能随在城里工作的大哥进一趟城,但虚荣的大哥没能满足大嫂的心愿。因为大嫂太丑了,胖墩墩的五短身材和小时候患病一只眼落下的眼疾,加上比大哥大五岁的年龄,使英俊潇洒的大哥从来都没有理直气壮地承认过她就是自己的爱人。好在大哥一生都没有抛弃大嫂,每逢节假日,他都要准时回到村里,帮大嫂种地、施肥、喂猪、哄孩子。生活的劳累与难以言说的婚姻,使大嫂学会了抽烟和喝酒。每天忙完所有的活计,伺候四个孩子睡下后,大嫂就坐到院里的石磨上,望着满天暧昧的星光,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八分钱一盒的纸烟,并不时地咂一口一块钱一瓶的高粱烧酒。常常是鸡叫头遍了,她还蜷缩在那盘古老的石磨上,浓重的雾霭浸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第二天,有人发现,她家头一天还干裂的庄稼地,天没亮就已经被浇过一遍了。那是大嫂只在石磨上打了一个盹后,便挑起水桶走进田里去浇的。
大嫂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什么都不懂,就被人说给了躺在襁褓中的大哥,十五岁就懵懵懂懂地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大嫂最拿手的活计是在麦场上“打落”,就是手持一把竹扫帚,为扬场的男人清理飘落在麦堆上的麦糠和残穗。她头顶草笠、身披长衫,双手握着一把竹扫帚,双膝跪在赭红的麦堆上,俨如踞岸垂钓的姜子牙。徐徐吹来的东南风中,刚刚经过脱粒的麦子被剽悍的男人们一锨一锨迎风撒向清朗的天空,衬着刚刚收割过的广袤原野,划出一个又一个赭色的弧线,仿佛一闪即逝的彩虹,倏然在大嫂的头顶飘荡,落下的麦粒在她头顶的草笠上发出“丁丁冬冬”悦耳的声音。她的竹扫帚轻抚慢舞,把最后徐徐而落的麦糠和残穗扫到一边。随着麦堆的慢慢升高,麦场上隆起一座赭红的金字塔。跪在塔尖上的大嫂摘去草笠,被汗水浸红的圆脸有如初升月儿似的宁静和美丽。
大嫂抬头遥望着天地相接的地平线,在那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座城市,城市里有一个男人,那就是她自小以身相许的丈夫。然而,她看不见他,就像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跪在麦堆上的美丽一样。此刻,大嫂仰望苍穹,一片片白云随风而去,它们匆忙的脚步正像大嫂此时的心情。大嫂突然百感交集,泪水潸然而下,一串串落在她跪着的双膝上。麦堆旁歇息的男人们见状,忙问大嫂渴不渴,要不要喝杯水。大嫂轻轻地摇了摇头。大嫂想,渴又如何,她已经养成了不用男人给自己端水喝的习惯。
大嫂只好把进城的希望寄托在了孩子们身上。当她的大儿子在城里安了家之后,她内心激动,为有了进城的机会而喜悦。然而,大儿子成家和有了孩子后,只是在电话里把消息告诉她。终于,大嫂把激动与喜悦变成了一声叹息。大嫂弄不明白,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也嫌弃自己?从此,大嫂的烟瘾与酒量更大了,她成了村里抽烟最厉害的女人。
大嫂终于进城了,是在她从黑发变成白发的漫长等待之后。因为她病了,住进了城里的医院。大嫂的病是让小儿子气的。小儿子做生意折了本,讨债的堵了门,小儿子便把大嫂住的屋子卖了。直到买房的人家来撵人了,大嫂还蒙在鼓里。大嫂只好把家具搬到街上,当她最后把大哥的遗像从老屋捧出来时,一下子栽倒在地,头上流出的血把大哥的遗像浸染得殷红,只剩下一只迷茫的眼睛,恰好与大嫂患过眼疾的眼睛相对。大家说这是天意,可这又算是什么天意呢?
进了城的大嫂一直躺在病榻上,未曾在城市的街道上走过一步。临终时,大儿子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大嫂万念俱灰地摇了摇头,百感交集地闭上了那双似乎看透人间的眼睛。其实,大嫂曾经说过,她进城的目的只是想照一张相片,将来留给子孙。然而,大嫂连一个影子都没有留下就去了,就像偶尔从天空飘过的白云。
大嫂一生辛劳,虽然夫贵,但没有妻荣;虽然子贵,但没有母荣。连她的亲弟弟都说,她是喂猪的命。没有人认真地听过一回大嫂的真情诉说,也许她看得太透,因此,才用那些劣质纸烟熏着自己,用劣质辣酒麻醉着自己。
只是在每年的麦收时节,才有人偶尔说起大嫂,说她双手持帚跪在麦堆上的样子。于是,头顶草笠、双手握帚,成为大嫂留给村里人的最后一点记忆。
|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