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在分厂下属公司任生产厂长。
一天,我正会见几位客户,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来人是冲件车间的操作工沈二莫,一个来自湖北乡下近40岁的男人。他愁容满面地叫了我一声:“杨厂长。”
“你有事找我?”我们停下谈话,看着他。“我想……我想请几天假回老家。”说完,他撩起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我并不是嫌他从车间带来一身油污的样子,而是这段时间正是车间生产紧张时期,客户的订单一个比一个催得急,我正为完不成公司下达的生产任务而犯愁,他倒好,找我来请假回老家,他那道工序上的事谁来做?我虽心里不快,出于礼貌还是和颜悦色地问了他一句:“你回老家有急事吗?”
他摇摇头,说:“没急事,只是……只是我接连两年没回老家了,很想念家里人……”
我松了一口气,用手指指坐在我身旁的几位客人,用商量的口气对他说:“你看,这几位客人今天是来看样货的,他们的这批货最迟5天后就要发出去,你看能不能等忙过这一阵子再回老家去?”
他点点头,然后退出门外,我和客人继续聊起来。可没过多久,他又一脚跨了进来,再一次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杨厂长,我家真有急事,我……我老婆快要生孩子了!”
“你说什么?”我盯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你刚才告诉我你两年没回老家了,现在又说老婆在家要生小孩,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身旁的那几位客户此刻都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一位客户打诨说:“我看你这孩子不要也罢!”
我却笑不起来,觉得在客人面前丢了脸,这沈二莫也太滑稽了,连撒谎的话也不会说。譬如他说老父或老母在老家生急病了,他要赶回去,兴许我还能信他的话,也不至于让我在客人面前丢这个丑。可现在,一对夫妻分居两年了,突然老婆在老家要生小孩,这不是撒谎还是什么?
“沈二莫!你不要在这儿捣乱啦,快回车间干活去。”我生气地朝他挥挥手。在我的威严注视下,他一点一点退向门外。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乱的眼神和扭曲的脸形暴露了他的心虚。“杨厂长!”他把住门框再一次叫了我一声。
我问:“怎么,你还有话要说?”“刚才说谎是我不好,可是,我这次真的要回老家一趟,不然,我老婆就要跟别的男人跑了……”
他突然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把我们给愣住了。
“沈二莫,你先不要哭!有什么伤心事,快说出来。”我走过去,扶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然后,我看到了他抬起的那张泪水涟涟的脸,这一次,我确信他是在说真话。
“我……我老婆在家耐不住寂寞……和……和别的男人好上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在此后的半个小时里,我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知道他确实接连两年没回老家了,因为想在城市里多赚些钱寄回去,连过年回家的路费都舍不得花。
在这之前,我曾看过许多关于农村留守妇女的报道。很多男人为了改善家庭生活条件进城打工,留下他们的女人在老家,不少女人纷纷有了婚外情。
我们都不说话,看着沈二莫像饱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将身子深深窝在椅子里抽泣着。作为一个男人,老婆在家出了这种事,心里一定不好受。他说自从他离开妻子孤身一人来这儿打工后,他也有寂寞思亲的时候,尽管如此,他从来不曾有过一丝一毫要找别的女人的念头,因为他真的很爱老婆,一心一意地在外面赚钱,就是为了让老婆能在老家过上好日子。
我很想为他鸣不平,究竟是老婆的不忠造成他心理的伤害,还是城乡二元割裂,将千千万万个像沈二莫一样进城务工的农民工推上了这种尴尬的生存处境之中?最后,我将沈二莫从椅子上拉起来,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沈二莫,我破例给你一个月带薪探亲假,可你回去后,不许打你老婆,好好跟老婆谈谈。”
“嗯!我听杨厂长的。”沈二莫终于破涕为笑,在离开之前居然朝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那一脸虔诚的模样,反倒让我为他难过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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