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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微光照亮

时间:2009-09-24 23:23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09年10期 作者:王十月 点击:
我感谢她们,这些可爱的姐妹们。是她们的感恩,让我开始学会了怀着感恩流浪,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打开自己紧闭的心。 我要说说南庄,这座珠三角的小镇。说说这座小镇的灰尘、噪音、人和事。 南庄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压抑的。这座珠三角的工业陶瓷重镇,差不多九

    我感谢她们,这些可爱的姐妹们。是她们的感恩,让我开始学会了怀着感恩流浪,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打开自己紧闭的心。

  我要说说南庄,这座珠三角的小镇。说说这座小镇的灰尘、噪音、人和事。

  南庄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压抑的。这座珠三角的工业陶瓷重镇,差不多九成的工厂都生产建筑用陶瓷。踏上南庄的土地,耳朵里塞满了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一根根高大的烟囱无声地喷吐着青灰的烟,天空中堆积着厚厚的阴霾。整个南庄的天空、大地、工厂和河流,都被涂抹成了灰褐色,树上也浮着一层厚厚的灰,连打工者的衣服和面孔也是灰色的。

  这就是我将要生活的地方?

  那是1998年,我因在家搞养殖失败,在外打工多年的积蓄打了水漂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我出门的目的很简单,找一份苦力活,挣钱还债。我别无选择。

  找工作并不顺利。我去南庄本是投奔在陶瓷厂当搬运工的大哥,希望他介绍我进厂当搬运工,没想到陶瓷厂很快就要搬迁,不招工了。我只好去佛山,大哥的姨姐在佛山卖水果,也许可以帮上忙。

  我找到了大哥的姨姐美芝。美芝姐十六岁时为了逃避自己不喜欢的婚姻离家出走。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她的故事被当成反面教材在乡村流传,成为她人生的“污点”,以致她后来回到乡村找对象一直很艰难。美芝姐离家出走时,家乡还没有听说过“打工”这个词,她是我们那个乡甚至那个小镇第一个出门打工的女孩。她逃到武汉,进了一所职校学习缝纫,并在一家服装厂打工。后来她就一直东飘西荡,开过出租车,经营过餐馆,在夜市摆过小摊,甚至经营过发廊,从陕西往佛山整车整车贩过水果……她从来没有在一个行当做足哪怕半年。渐渐地,她由一个十七八的少女流浪成了老姑娘,然后回家嫁人,生了个女儿,又风一样地离了婚。我从前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安分。村里人都说,如果她安分一点,早就是百万富姐了。她一直在折腾自己,她在追寻着什么呢?多年以后,当我突然发现,我其实也是这样在折腾自己的时候,当我发现我身边的很多打工者也是这样在折腾自己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们的内心是茫然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每一个打工者,初出门时都对未来有过各式各样美妙的幻想,可是当我们走进城市,就迷失了方向,我们是一群没有方向感的人。

  当年我去佛山投奔她时,她正在做水果生意——每天挑着两筐水果走街串巷,一天能挣三十多块。她认识了一个广西同行,广西人在汾江里泊了一只船,两人晚上就睡在船上。在她的帮助下,广西人允许我睡在船外的江边,那个地方比较隐蔽,不用担心治安和烂仔。

  十多天过去了,工作没找到,美芝姐劝我也卖水果算了,但我心有不甘。她说这两天要刮台风了,睡在江边上不安全。美芝姐弄了一辆破自行车,每天从佛山批发市场进水果,然后骑一个多小时到张槎去卖,那里竞争小,生意也好,水果可以卖上好价钱。她看见有穿着像主管或技术工的人就套近乎,送人家一个苹果或是两个梨。混熟了,就问能不能介绍人进厂。在美芝姐的帮助下,佛山美术陶瓷厂的一位技术工接纳了素昧平生的我,从此,我离开了江边,住进了技术工的宿舍。

  佛山美术陶瓷厂需要搬运工,技术工可以介绍我进厂,然而我又不甘心真去做苦力了。技术工从市场骑回一辆旧自行车给我,这样我找工作的效率大大提高了。十多天后,我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南庄镇罗格村的一家酒店用品厂当主管。两个月之后,我拿到了工资。

  我和来自湖南桃源的小唐睡一间宿舍。小唐毕业于湖南张家界一所中等技校,在厂里搞包装设计。那时我还没有接触过电脑,觉得小唐很有本事,很羡慕也很崇拜他。他戴副眼镜,斯斯文文,下了班,就倚着宿舍前的栏杆弹吉他,边弹边唱。小唐最爱唱的是郑钧的《灰姑娘》:“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小唐拨动着忧伤的琴弦,也拨动着厂里那些姑娘们心中的爱情。英俊潇洒的小唐,就这样成了那些情窦初开的打工妹们青春期的一个梦。她们爱向我打听一些关于小唐的事情,也爱在我的面前谈起小唐,然而她们似乎并没有人对小唐表白过爱意。她们知道小唐是遥不可及的。

  我的工作比较清闲,晚上也不用加班,安排好工作,偶尔去车间转一转就行。晚上,我们那些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就在公司的楼顶聊天,聊我们的未来,或者听小唐弹吉他。小唐除了弹吉他之外,还会写诗。我还记得他在一首诗中,把我们身边的打工妹称为他“生命中最美的花”。有一天,他对我讲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打工妹安子,一个是打工作家周崇贤,他们都是凭着一支笔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小唐对我说:“你的文笔不错,安子和周崇贤能当作家,你为什么不能。”

  我的作家梦就这样被激活了。其实我在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是热爱文学的,还曾写过诗。后来的打工生活使我忘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最爱,在另外一条不属于自己的大道上迷失了十年。在南庄,我又开始找回了自己。

  在南庄,有两件事深深地影响了我。

  第一件,我进厂的第一天,厂里没有开饭。厂里做饭的女工生病了,住进了医院,据说是风湿病。

  就在那天晚上,突然传来消息,说那位女工不行了。厂里很多工人都去医院看望她,老板也去了,经理也去了。我刚进厂,还不认识那位女工,没有去。夜晚,厂里很安静,从宿舍的窗外望去,远处是南庄陶瓷厂上空昏黄的灯火,近处是一片池塘和香蕉树林,我莫名地觉得有一些感伤和孤独。

  第二天早晨,我听说了那位女工已去世的消息。我一直怀疑女工是死于医疗事故,风湿病怎么会要了人的命呢?后来我听工友们讲,她在临死之前,一直在流泪,说她不想死,说她有爱她的老公和孩子,说她想回家。最后,她就开始唱歌,很小声地唱,唱的是当时很流行的那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工友们说,她越唱声音越小,后来就没有声音了,留下病房里哭成一团的工友们。她的爱人第三天才赶到南庄,抱着她的骨灰,回家。

  厨房里很快又来了一位阿姨,爱唱歌,歌声很响亮。她的男人腿有些问题,有时会来厂里玩,于是男人拉二胡,女人唱歌,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们很快乐。大家很快忘记了那位把生命丢在异乡的厨房女工。

  两个月后,我伏在车间的桌子上,开始写下我的第一篇小说。当我写到小说中的主人公在临死前唱起《流浪歌》的那一段时,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在工友们惊愕的目光中逃出了车间,趴在宿舍的床上任泪水肆意流淌。

  那篇小说开始在厂里的女工中间传阅。几乎每一个看过的工友都说,在看到主人公大雪死前唱《流浪歌》的那一段时,她们哭了。我知道她们是想起了那位厨房女工,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爱情与未来。

  第二件事,与一个叫冷钟慧的打工妹有关。

  在我当主管之后没多久,厂里又增加了一个小小的部门,老板让我在管理丝印车间的同时,把这个小部门也管起来。说是部门,其实也就是四名女工。厂里从其他部门调来两名女工,又新招来两名女工。新招的两个都来自贵州一个叫旺草镇的地方,两个女工都十七八岁,其中一个就是冷钟慧。冷钟慧进厂第二天就病了,当时我没有在意。第三天,她还没来上班,一问,是没钱去看病。我去宿舍看她,她脸色蜡黄,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于是我请厂长安排了车,又向工友借了点钱,把她送到了南庄医院。没想到那几天南庄出现了几个霍乱病例,而冷钟慧的病情很像霍乱,医院要求先交三千元的住院押金,然后隔离观察。我带的钱不够,回到厂里向财务部借了钱交了住院费。在等化验结果的那些天,厂里人心惶惶,进行了全面的消毒。我每天去看望她两次,隔着隔离间透明的玻璃,我们说不上一句话。其实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孤立无助的,希望她多一些信心。一个星期过去了,化验结果出来了,感谢上苍,她只是患上了急性肠胃炎,压抑在工厂里的阴影终于散去了。冷钟慧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的宿舍,把我脏得散发着臭气的被子、床单和一堆衣服抱到洗衣间,帮我洗得干干净净。

  这件事后,我几乎成了厂里的英雄。我的形象在冷钟慧充满感激的讲述中变得无限高大了起来。冷钟慧不再叫我“主管”,改口叫我“大哥”,我手下的工人们也都开始叫我“大哥”。

  元旦的时候,厂里办了一台晚会,很多客户也来参加,我是主持人。冷钟慧和另外三位女工准备了一个合唱节目——《让世界充满爱》。她在唱歌之前说起了几个月前她住院的那件事,说如果没有王大哥,她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着,旁若无人。我打断了她的话,让她唱歌,可是她一定要说。其实我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她病了,身边没有亲人,我又是主管。冷钟慧的表现让我无地自容。

  年关,厂里总是有赶不完的货,加班时间越来越长。看着工人们那疲惫的身影,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陪着她们一起加班,用这种方式来减轻一点我的内疚。在她们下班之后,偶尔帮她们打一份炒粉,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们,我和她们在一起。我还有一份私心,就是希望早一天做完订单,我好早一天回家。

  腊月二十七日凌晨三点,在连续两个通宵之后,我们终于可以放假了。我部下的员工们不回家,将在厂里过年。

  下班了,连续加班多日的她们没有去休息,而是来到了我的宿舍,帮我整理着背包,默默无语。天很快就亮了,我要坐车,先到佛山,再到广州,再到荆州,再到石首,再到调关,然后才到我的家,那个名叫南湖的村庄。我已是归心似箭。她们争着帮我背包,我把包交给了冷钟慧。我知道,让她们做点什么,她们会感到高兴一些。我们一起走到路口等车,她们说:“问嫂子好。”

  我说:“谢谢。”她们说:“问侄女好。”我说:“谢谢。”车来了,我背上包跳上了车。车开了,一个女孩突然将手掌拢在嘴边大声叫喊着:“大哥,一路顺风。”其他人也一齐喊了起来:“大哥,一路顺风。”我看见她们相拥在风中。可是我必须回家。

  南庄渐渐远去了,她们的影子越来越小,车拐了一个弯,就看不见了。我的泪水汹涌而下。

  文学改变了我的命运。次年五月,我离开了南庄,到深圳当编辑。离开的那天,正是南方的雨季。雨水洗净了南庄的天空,连路边的树都鲜活了起来。她们再一次送我。这一次她们没有流泪,只是往我的包里塞了很多的东西:水果、钢笔、笔记本、相册。冷钟慧还塞给了我一个信封,说要我上车后才能看。上车后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两百块钱。冷钟慧在信中说:“大哥去深圳,很多地方要用钱……”

  我感谢她们,这些可爱的姐妹们。是她们的感恩,让我开始学会了怀着感恩流浪,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打开自己紧闭的心。美芝姐、技术工、小唐、冷钟慧……这一道道微光,照亮了我的南庄,让我每一次想起,总会感到无限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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