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乡下娃,七岁之前没坐过火车,也没见过火车,但听说过火车。听父亲说,火车很长很长,会冒烟还会叫唤。有一天,我在大路上看到一辆又长又冒烟又叫的车,赶回家欢天喜地地报告父亲:“我今天看到火车了!”父亲笑笑:“瓜子(傻孩子),你见着的不是火车,可能是大卡车。火车要到县城里才能看到。”我当时的想法是,这一辈子一定要坐上一次火车,觉得坐过火车的人一定很幸福,自己不用走路,就被拉着去远处,那多舒坦。 做梦也没料想到,我是个和火车有缘分的人。从十五岁参加工作到二十五岁的十年中,每年的冬天或夏天,我都会坐着火车从甘肃玉门小城到西安,然后再转汽车到乡下的家。坐火车回家前我总是处于亢奋状态,每天都在计算还有几天就要走了。 站在站台上等候火车时,望着眼前一条条光亮笔直、不知延伸到哪里去的铁轨,总给人一种飘忽、眩晕、不真实的感觉。 伴随着熏人的气味、煤味、尘土味,火车停了下来,像条绿色的大虫子,有十四五节。我提着沉重的行李,挤在老年、壮年和女人、孩子的队伍里登上火车,顿觉这是个异样的地方,那么多相互打量的面孔。时常会有已经在火车上的善心人帮助我提行李,也有好心人一把拿过我的行李,麻利地站在座椅上,把行李扔上刚好有的空位,霸道地说:“就这里啦,前面没地方了。”十六七岁的我,长得并非明眸皓齿,但也知道,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出门,会轻易得到素不相识的男人们的殷勤和照顾,这让我暗自开心。 一般来说,夏天坐火车的人少些,运气最好的时候,一个人占一排三人座,就可以从早躺到晚了。春节前后坐火车最受罪,有时站了三四站了,还是只有人上没有人下,找个座位可真不容易;还有缺德的人,要下火车了,还把自己的座位三块五块卖给别人。 大多数时候,三个人座位的人会相互挤挤,挪出手帕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客气地对我说:“坐下吧,路还长着呢。”我感激地坐下来,双腿还放在过道上。等火车行驶出半个小时后,才敢让屁股往里面些,才敢将腿转移过来,这时才渐渐有了“这是始问你:“丫头,去哪里呀?” 火车上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人们同一个时间、去同一个方向才会坐在同一列车上。有北方人要去南方的,有南方人要回自个儿家的。有说四川话、陕西话、河南话、上海话的,还有说听不懂的话的,可能是“老广”吧。不用多问多介绍,看模样八成也能猜测出这些人的身份——一身破衣旧衫,皮肤黝黑多皱,表情拘谨的男人一定是种田人,可能去看城市里的亲戚,也许一辈子坐不了一两次火车;穿着四个口袋的中山装,黑皮鞋,端着大搪瓷缸子一个劲儿喝茶水,自我感觉颇为良好的,一定是机关干部,他们一年出五六趟差,累是累点,可花销的是公家的钱,还有补助;穿着黄军装的,一脸青涩,一定是探完亲回部队的新兵;更多的是出门讨生活的温州人,他们覆盖了西北的所有城市,在一年生意的淡季回家一次,然后再回到人生地不熟、气候寒冷的北方;还有许多四川人,去新疆收棉花或修建楼房,他们个头比较矮小,两眼放光,一副精明相。他们的行李就是竹篓,里面塞着棉被和衣服,有时背着流鼻涕的娃儿。 熟悉些了,我会把背包里的桃酥拿出来,分给与我同座位的人和对面的人。四川老乡模样的人嘴上推托着说“不吃不吃”,却毫不客气地接过往嘴里塞。同路的其他人见他接了,也就接过吃起来,点点头笑笑表示感谢。 火车不太拥挤的时候,乘务员会不时来送开水。胳膊上挂有“列车长”牌子的人也会来来回回巡视,很威严的样子,时不时会提醒行李没有放整齐的旅客。火车上服务态度最亲切、最体贴的是列车播音员,他们在白天除了播报站名,还会介绍沿途的风景名胜,播放歌曲和相声。我一直弄不清是真人还是录音,但那声音是让人愉快的。 火车每到大站,停留长则十五分钟,短则十分钟,站台上总有六七辆食品车叫卖;火车停留三五分钟的小站,小得让人记不住名,小得没有站台、没有人卖货。只有附近乡村的孩子,见火车停下,麻雀啄食似的欢呼而来,篮子里是自家种的桃子、番茄和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他们踮起脚尖递上水果,接过钱,又跑到另一个窗口叫卖。他们羡慕又好奇的眼睛告诉我,他们还没有坐过火车,不知火车从哪里来,又到哪个好地方去。 我曾在甘肃境内的甘谷小站看到过难忘的一幕。一个姑娘,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单薄黄瘦,穿着新花袄,大概是出门前才换上的。她手里拎着一个旧提包,一个男人来送她——一个一身泥土、鞋都提不起来的男人,不知是他的兄长还是相好。他不停地对她说着什么,千叮咛万嘱咐,她点着头,表示她记得了。她要上火车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瓶水果罐头。因为他穿得破烂,灰头土脸,所以那瓶水果罐头在他粗糙的手里显得特别鲜亮,我远远地都能看见里面晃动在糖水中的橘瓣,金黄闪亮。这对他显然是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东西,花了大价钱。“拿上,路上吃。”“不要,你拿回去。”姑娘不肯接受,嫌太贵重了。“拿上,拿上!”他的手钳子似的抓住姑娘的手,将那瓶罐头硬塞进姑娘的袋子里。姑娘一下子抹起眼泪来:“你好好的。”然后就被男人推上火车。一路上,姑娘都是泪水盈盈,低着头不和人说话,也没拿出那瓶橘子罐头。在我所有的记忆中,那是我见过的颜色最鲜亮、最动人的橘子罐头。 坐火车白天还好过,看看外面的风景,看看杂志,和素不相识的人聊聊天,打打扑克,吃两顿饭,喝几杯水,跑几趟厕所就天黑了。晚上十二点以后的时间最难打发,分秒难熬,坐火车坐得腰酸背痛屁股疼,连腿脚都肿胀不舒服,坐不得站不得,睁着眼眼涩,闭着眼又睡不着,只听到火车的“哐当”声,听着真是烦死人。就这样折腾到一两点,依窗而坐都能熟睡一两个小时,张嘴打鼾,完全忘记了自己人在旅途,那有时梦呓的感觉以为自己舒服地躺在自己平日睡觉的床上。“哐当!”冷不防,停车的惯性把所有睡觉的人都摇晃醒来,睁眼看不清外面。“这到哪儿了?几点了?”有些人又闭上眼睛,反正火车是往前开的。就听邻座惊叫起来:“钱包!钱包!我的钱包被偷了,哎呀!工作证还在里面呢……”这人就像被扔在油锅里的蚂蚱般跳弹叫嚷,上上下下摸口袋,座位下、行李架上来回找,希望有奇迹出现。被吵醒的人小声议论起来:“小偷早下车了。”大家七嘴八舌,说旅客睡觉的时间,就是小偷“工作”的时间,一般都是半夜动手,一偷到就下车,才不会等你来抓呢。还有想下车活动筋骨的男人,发现自家的新皮鞋不见了,留下一双布鞋,能对付着穿。“这贼算是有良心的,不让你光脚下火车,不然,怎么走回家?” 火车有时候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一段时间,广播上说是因为要等另一辆火车经过。有时十来分钟,有时半个小时,听到火车的鸣笛声,就见一列反方向的火车从我们侧面飞驰而过,每一节车厢里都装满了人,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孔。但是知道,那列车和我们这列车一样,他们也打量着我们这边,也许和我们想的一样。 火车上火车下,常常显示出不同的人生境遇。白白胖胖身着新衣服的孩子,也许要去看望外地的祖父母,不停地吃着妈妈递过来的蛋糕面包,喝着汽水。“不吃了,我吃不下了。”做妈妈的却殷勤地劝着:“吃了,吃了,不然营养不平衡。”火车停下的地方,经常有肮脏的小手伸上来,下面是乱发如草、面黄肌瘦的小脸,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窗口的旅客:“给点吃的,给点吃的。”便有人递给他们不想吃的干烧饼、上顿吃剩的包子,有好心人,也会递上一两毛钱。 火车停站的时候,总有许多孩子穿梭在挂面样的铁轨间,眼睛不停地搜寻着什么,手里拎着一个大蛇皮袋。有捡煤的、偷菜的、捡塑料布的,更多的是捡旅客扔下的啤酒瓶,拿去卖一个一毛钱,如果一次能捡到几十个,也是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只见孩子们小老鼠似的跑来跑去,在铁轨间捡,在火车之间捡,每捡到一个,他们脸上都露出欢乐的笑容,捡啤酒瓶就是捡钱。 “妈呀——妈呀——”在兰州火车站,一个孩子凄厉的惨叫穿破了火车站所有人的耳膜,大家都着急地询问出了什么事。孩子从火车下爬出来,一手捧着另一只血流如注的手,大声哭喊:“狗日的火车!狗日的火车!妈妈呀——”听见一个民警在叫救护车:“三号站台,三号站台,一个孩子的手被火车碾了。”这个可怜的孩子,看见火车下面有两个啤酒瓶子,就钻下去捡——他知道,这辆从乌鲁木齐开往 北京的火车十分钟之后才会开动,他有足够的时间。多两个瓶子就多两毛钱,交给家里贫困的父亲,小小的年纪,就早早地承担起生活的重负。却不料,因为惯性,停稳的火车冷不防又重重地向前滑了一下,他的小手还没有捡到那只瓶子……多少年过去了,我时常会想起这个孩子,后来他的手怎么样了?可有机会读书?可有一份工作? 我坐火车回家那阵子,还没有出现“春运”这个词,春节运输、人们返回家园还没有成为让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伤脑筋的事情。不过,那经历也是不堪回首。春节前回家可谓自找罪受。三个人的座位五个人坐,两个人的座位四个人坐,过道上、厕所间、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都是密密实实的人,连只蚂蚁都钻不过去。每个座位下面也都是呼呼大睡的人——想来他目的地尚远,身上没有携带巨款,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身肉皮囊,你们挤吧,我在下面睡“卧铺”。只是空气非常恶劣,臭袜子、臭鞋子、臭脚丫的味道时不时扑来,闻得多了,也就不觉得臭了,躺着怎么说也比站十几个小时舒服。 这个时候的列车员基本上见不到,就是见到也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车挤人多嘈杂肮脏,就是上帝来了也没了耐性。广播,听不见;开水,没有,就是有也提不过来;想上厕所,比穿越“三八封锁线”还艰难,脚没地方下,就是从人头上飞跃过去了,厕所里却有三四个“老住户”,瞪着你不肯出来,就是想出来也无处站立。唯一的办法就是少喝水。火车的速度倒不慢,因为小站都不停了,上下人多的大站才停,却只开两三个门,列车员怕下面黑压压的人洪水般地冲进来,那会把人挤倒挤扁挤出人命来。要下车的人下不去,就打开车窗翻下去,再麻烦车上的人把行李递下来。这下子可打开了一个缺口,来不及关窗,下面的人就被人抬上来,连滚带爬钻进来,又即刻转身搭救下面的。连拉带拖,人上来后,后面还会跟着进来白面袋子,五六袋,每个都有五十斤,说要带到外地贩卖的。火车开动了,新上来的人喘着粗气,掏出手巾抹去一头大汗,点头哈腰地对两边的旅客说:“对不起了,有门谁不会进呀?!过去几趟车了门都不开。”坐着的人就应承:“咱都是出门人,咱都是一路的。”过了一会儿就会说:“师傅,你来坐一会儿,我坐得屁股疼。” 火车上是个奇异的地方,人会在陌生人面前变得暴躁、不友好,也会十分善良、和气,并且,我想了想,好像有火车的地方还有痴男怨女的爱情。十七八岁的我也总是幻想,每次坐火车的时候,会不会遇到一个他,青春年少,玉树临风,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虽然装出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但每到新站上来的男子都没有躲过我眼睛的扫描。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七月,火车到了陕西境内的宝鸡站的时候,车上已经不挤了。上来了一个个子高高、皮肤微黑的青年,我看了他一眼就触电了,心怦怦乱跳。因为他戴着眼镜,我对戴眼镜的男子总是会产生莫明其妙的好感。我知道他在找位子,但矜持着没有出声。“这里有人吗?”他问。“没有。”我向里挪了挪。他放好背包,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本厚书,好像是机械方面的,就那样低头看起来。我却手脚不安浑身不自在,好像旁边烤着一盆旺旺的炭火。“你去哪儿?”他问。“回家。你去哪儿?”我问。“我回家,我在宝鸡工作。”“什么单位呀?”我们就悄悄地聊起来,聊了好多好多,现在已经不记得说过些什么了。当还有半个小时他就要到目的地的时候,我恐慌地发现他距离我越来越近,几乎要挨着腿了,他的右边空出一大块地方。但是我丝毫没有流露出我的察觉,那样会让他感到难堪。我几乎能嗅到他头发上的味道,感觉到他一出一进的鼻息。我不再看他,一直望着窗外的农田和村庄。可是,可是,这位青年偷偷地摸到了我的小拇指。我能感觉到,他是在试探,如果我抽开手,那他可以表现出是无意的。我心慌意乱,满脸飞霞,一动也没有动。他一定是观察着我的,我的反应给了他更多的鼓励。他的胆子大了些,又摸到我的无名指,轻轻地摩挲着,温暖着,然后是中指,渐渐地,我的手都覆盖在他的手掌下。我不敢动,怕他受到惊吓;我不愿意动,这是我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一个男子这么小心翼翼地抚摸我的手。我沉默地望着窗外,他也再没有说话。我的脸滚烫如炽,风吹乱了我的黑发,是不是飘到了他的脸上,我不知道。我不敢回头看他,我更不确定他是否喜欢我。我只知道,我的手一直在他出汗的手里,我心甘情愿被他这么永远握着…… “我下车了,再见!”他背起简单的背包,向我灿烂地笑了一下,摆了摆手,就头也不回地下车了,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火车又启动了,可是我的手好像还被那位戴眼镜的青年握着,被烙伤了一般动不了…… 近些年,回国探亲旅游了好几次,我都没有机会再坐火车。主要是没有宽裕的时间,没有时间慢腾腾浪费在路上。我必须以时行千里的速度到达旅游目的地,走马观花,连续看好几个景点,然后被导游拉去参观购物,然后坐飞机回家探望亲人,假期满后飞回去上班挣钱,付账单、付房子和车子的贷款…… 人到中年,日子渐稳,性情渐静,身体也变得慵懒了。回国后怕出门、怕挤车、怕脏、怕累、怕被偷、怕长途跋涉。可是那颗不甘愿渐渐失去活力、失去好奇的心却时时刻刻向往着,再几时能背上简便的行李,带上十来个烧饼,两包榨菜,坐上火车硬座,在那些出门打工的农民工中间,在那些朝气蓬勃、囊中羞涩的莘莘学子中间,在长途贩运牛仔裤和时髦裙装的小商人中间,听他们谩骂时事、谈论物价,看他们吸烟吹牛皮、泡方便面啃烧鸡……坐火车看风景观察人情世事,是我最为向往的旅行。 我觉得,我还是那个做梦都想坐火车的乡下女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