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正坐在窗前看书,突然有人轻轻敲我家的玻璃窗。一个憨厚的乡下人,拿着一个硕大的搪瓷杯,笑容可掬地站在窗外向我讨水喝。讨了水之后,他猛喝一气,又让我给杯子加满水,晃晃悠悠地端去给他的家人喝。这时候,我才发现,窗外一棵小树边歇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有个看上去很文静的女人,还有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中,大的那个不过五六岁,捧着搪瓷杯喝了几口,接下来是女人喝,女人喝完了,又喂怀中那个小的,小的似乎不渴,不肯喝,于是女人自己又喝。那男人知道我正望着他们,回过头来,冲着我笑。
女人喝完水后,男人拎着杯子过来向我道谢,我们开始攀谈起来。
他们是出来逃荒讨饭的,那个看上去很文静漂亮的女人,有点儿精神病。订婚时,媒人做了手脚,他并不知道要娶的女人有病,结了婚才发现,已经晚了,只能将错就错。好在女人也不是频频犯病,好的时候,不过人迟钝了一些,不懂得照顾自己。
看得出那男人对女人是真的好,他和我说话的时候,屡屡回过头去注视自己的妻子,目光中充满了爱怜,那是一种毫无掩饰的爱怜。
那个女人平静地坐在那里,经过他的提醒,我看出她的确有些不正常。她看上去就像是个大孩子。她怀里的小孩,突然撩开母亲的衣服,捧住硕大的乳房吃奶,奶汁从小孩子的嘴角边溢出来。那男人平静地告诉我,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把能卖的都卖了,出来闯闯。我感到惊奇的是,男人说这话时的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沮丧,也没有抱怨,就像是在谈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家事。一个人都到了讨饭的地步,竟然还能保持这样的自信,竟然还能这么从容。他说“出来闯闯”的口吻,就像那些想赚大钱的人准备下海一样。那女人真是个傻女人,怀中的小孩吃完奶以后,连把自己的衣服放下来都不知道。男人和我说着话,转过身去,走到女人面前,替她把衣服拉好,又细声细气地问她要不要喝水,然后重新回来和我继续聊天。
我们始终隔着一扇窗说话,说了很长时间。也许平时很少有人愿意听那男人唠叨,他说得很开心、很投入。临走时,他一再向我表示感谢。我说没什么。
那男人终于推着板车远去了。
我忘了问他们要到哪里去,一个男人推着一个疯癫的女人和两个孩子。我忘了问了,我想即使我问了,估计那男人也回答不上来。可此后,我的眼前,有意无意地会重现这场景。
我难以忘怀的是那男人并没有被世人眼里的不幸所击倒,他没有逃避,如果换了一个人,很可能不会这么做。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加上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意味着这个人终身将与幸福无缘。那男人心甘情愿地背着沉重包袱,顺应自然,听天由命,像一只蜗牛一样,推着日子和命运向前走。可认命的他却没有像我们一样迷失自己,在他的心里,一定还留有很多的温情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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