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
时间:2009-10-29 23:26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李发强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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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地处高寒山区,在那些连亘的山峦和沟壑之下,埋着现代工业最重要的能源之一——煤。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老家的煤都只有当地百姓在进行原始开采,作为家庭烧火的原料。七十年代起,有集体开始参与开采做工业用煤。八十年代中后期,集体煤矿亏损,于是把开采权
你先听见“嚓嚓嚓”的声响,然后一束光线射过来。从黑色的隧道口钻出一个人,通体黑色,只有眼里剩下些许的白。当然如果他开口说话,你还会看见他白的牙。那些氟斑牙在漆黑的脸的映衬下居然显得很白。
老家地处高寒山区,在那些连亘的山峦和沟壑之下,埋着现代工业最重要的能源之一——煤。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老家的煤都只有当地百姓在进行原始开采,作为家庭烧火的原料。七十年代起,有集体开始参与开采做工业用煤。八十年代中后期,集体煤矿亏损,于是把开采权转让给了私人,矿山上的小煤窑很快呈遍地开花状。
我们老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出生的人,尤其是男人,基本上都与煤炭、煤窑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在老家,每几户人家就会共有一口煤窑,有的甚至一户人家就有一口。八九岁的时候,我就跟父亲进煤窑。
十四岁那年,我辍学回家,也在老家的矿山上干活。先是跟十二岁的妹妹一起背煤,父亲为我们准备了崭新的背篼,然后我们就去离家七八里的矿山。矿山在一个山谷里,离公路有一公里左右。我们背着煤炭爬坡下坎,一过秤,我背了一百一十多斤,妹妹背了八十多斤。妹妹见我背的比她的多,不服气,第二次就加了重量。我见她加了,我也加。第一天我们背得腰酸背疼两腿发麻,回家坐在凳子上,感觉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过心里很高兴,我挣了一块八,妹妹挣了一块四。
我后来辗转给几个窑主背煤。天一亮,我吃过早饭就去矿上,天黑回家。挣到的钱,大部分给母亲到街上买粮食,小部分自己花了。记忆比较深的是我帮一个窑主背一堆煤,该得三块三角。问他要,他说:“不给就不给,你要怎么样?”我不敢跟他动粗,只好不要了。我于是进煤窑挖煤。
我们一起的四个人,最大的不超过十六岁。不过他们都比我有经验,做起事来轻车熟路。只用镢头去挖,弄不到多少煤,要放炮炸。那时的雷管和炸药还没管制,随便就可以到大老板那里拿。放炮之前先要用钢钎打炮眼,煤炭不像石头那样坚硬,因此打炮眼很容易。把导火索插在雷管的一头,把雷管埋进炸药的一头,再把它们放进炮眼。然后往炮眼里塞散碎的炸药和煤炭粉末,把炮眼筑紧。这一道工序很危险,曾经有人在筑炮眼的时候用力过度,以致当场引爆雷管丢了性命。我是连点炮也不敢的,要跑出老远。他们不怕,为了节约导火索,他们常常把导火索剪得短到不能再短。用烟火点燃,迅速跑到拐弯的角落,其间只花几秒钟。因为炸飞的煤炭不会拐弯,所以没出过事。
在煤窑里很憋闷,眼睛里塞得满满的全是黑色。只有拉煤出去,看见蓝色或者泛白的天空,被挤压成一团的心才渐渐舒展开。可是不能呆过长的时间,把煤炭倒了,又得钻进那个黑糊糊的隧道里。
那段时间我们住在煤矿上的窝棚里。那个山谷叫“煤炭沟”,煤窑到处都是,洞口旁边,都会有几个窝棚,窝棚里的矿工一律黑色,额下嵌一双如豆的眼睛。我们在下午五点后下班,而下班那段时间成为我们的最爱。因为劳累过度,大家吃东西都很厉害,把肉当饭吃,一大碗肥肉,一会儿就见底了。两斤一捆的面条,我可以吃完大半捆。有比我厉害的,能吃一捆。吃东西的时候我们来不及洗脸,我们对吃迫不及待,似乎要通过吃来弥补一些失去的东西。
吃完之后便是赌博。整个矿山的黄昏和夜晚都笼罩在赌博的气氛里,有的人今天赢了,明天又输了;有的人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结果输个精光。而赢了钱的,再没心思干活,忙着挥霍手里的钱。
一件事情让我再也不敢进煤窑。我们拉着煤从煤窑出来,再一次进入的时候,里面漆黑一片。煤油灯熄灭了,挖煤的一个同伴被上面掉下的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压着,而与他干活的另一个因为去岔洞解手躲过了一劫。我们把石头撬开,把他弄了出来。撬的时候我一直胆战心惊。
那个同伴救活了,可是也残废了。我心存畏惧,于是重新改行背煤炭。
而老家葬身于煤窑的人每年都在递增。村子就几百号人,死于矿难或因此而伤残的先后已有十多人。四五十岁的男人们仍然在煤矿里干活,他们已经不能后退,到外面找一份工作不可能了,而在煤矿里干,一个月可以挣两三千块。对那些煤窑他们已经很熟悉了,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人一样。煤窑里没有瓦斯,隧道四通八达,里面不缺氧;隧道是平挖进去的,也不存在泄水事件,因此,唯一的灾难是冒顶。可是他们已经很有经验了,他们的眼睛能够发现煤窑顶棚上每一道裂开的缝隙,他们的耳朵能够听到来自头顶岩石断裂的最初的声音。偶尔的事故或灾难,在于他们的一时疏忽。年轻人们呢?在老家煤矿里干活的已经很少了,他们志向高远,在春节后的某天清晨离开村子,踏上茫茫的打工之旅,直到腊月的时候,才候鸟一样回来。
六月,有几个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他们穿着西装皮鞋,提着大皮箱,神情悲切。在他们的皮箱里装着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他们的一个同伴的骨灰。他们说,同伴死于煤矿的瓦斯爆炸。亲人们痛哭,哭得昏天黑地。乡邻们有条不紊地帮忙办理后事,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棺材买来了,猪圈里的半大的肥猪杀了,做道场的法师请来了,幡悬起来了,墓地看好了。鞭炮声稀稀落落,最后被群山吞没。“同样是跟那些黑色的家伙打交道,你们为什么要走那么远呢?”我问他们。他们的眼里现出迷茫,他们说不知道。丧事一完,他们又离开了老家,从村子到县城,从县城到火车站,再到成都转车。火车经过宝鸡,经过西安,然后到太原。在太原,他们没有停下来,而是匆匆爬上另一趟车,那趟车,把他们拉到我所不知道的煤矿。
挖煤是老家人谋生的主要方式,他们已经习惯在黑色的世界里生活,在黑色的世界里流淌汗水和血。那些小煤窑在他们心里,已经成为他们私有财产的一部分,要他们舍弃,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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