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是一名1992年入伍的藏族战士,我是在1993年夏天认识他的。那天,我陪中央电视台的两位记者到部队去采访,至深夜方返回机关,途中,大雪骤然纷飞,一下染白了黑暗的甘巴拉山。两位记者为夏天落雪而惊喜不已,但司机却苦不堪言,因为他出门时忘记带防滑链了。炎炎夏日,谁会想起带防滑链呢?可是,山高路滑,没有防滑链,车子如履薄冰。像蜗牛一般爬行数里后,司机已经汗流浃背,忽见一束光亮,如见救星。一间陋室,一张略惶惑的笑脸,令我们倍感亲切。 我就这样认识了索拉,他一个人掌管着山上4号变电站。这里海拔4537米,缺氧使记者的防风打火机变成了一块废铁。那天晚上,索拉为我们忙活了近一个小时,总算使车轮有了一定的防滑能力。他诚恳的笑脸和默默劳作的样子,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此后,我几次顺便去看他。他不会说汉语,但眼神足够让我了解他。一组昼夜不息的变压器,一部“熊猫”牌全波段收音机,陪伴他度过了一个个白天和夜晚。他喜欢笑,张嘴动手,脸上总是堆着满满的笑。可我老觉得他似乎并不会笑,因为不论为什么、干什么,总是那么一个笑容,充满羞涩和诚恳。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经常对着收音机一个人发笑的缘故吧。如果说管护变电站是他的工作,收音机就是他工作之外的全部,是战友、是老师、是愿望、是生活。对这样一个给予他如此之多欢乐的东西,他似乎只能对它这样笑:羞涩而诚恳。 所有藏族同胞入伍后最大的愿望是学会说汉语,索拉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他只能靠收音机帮他完成这个美好的愿望。 这年冬天,我出藏休假前去见过他一次,他依然无法与我交流,咿咿呀呀、磕磕巴巴的汉语听了使我有些难受。 我休了两个月假,又去北京学习了半年,再见索拉已是次年秋天。这回,他嘴里说出的是藏族普通话,比我想象的要流畅得多。但几个回合下来,我发现他经常答非所问,好像听不懂我的话,又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对空旷的大山、天空说的,声音大得像喊叫。 后来,他指着耳朵跟我说:“这个……不行了,听不见了。”说着,他笑了笑,指着轰鸣的变压器,“这样也好,免得我每天听它吵吵,睡不着觉。” 我一下子觉得非常难受,想哭。我知道,正因为变压器日夜不停地“吵吵”,才让他失去了听觉。失聪的他,听不清的不仅仅是变压器的噪音,还有收音机的声音。无法听收音机,他生活的一半也就被无情地切割掉了,而他千辛万苦学会的汉语,又跟谁去说呢?他又不识字,怎么与人交流呢? 那天,我离开之前,他告诉我,他已经开始学习识字,因为现在他只有通过汉字才能与我们交流。我想,这肯定比他跟着收音机学说汉语还要难。但是,这与他一个人在如此高海拔的地方生活相比,似乎又容易多了。 1997年,我转业到成都,不久便收到他的来信,300字一页的稿纸,他写了两大页,字体工整得像是用蜡笔刻出来的,内容就是两个词:感谢、祝福。信的末尾,他连着写了半页纸的“扎西德勒”,我感动得忘了他已经失聪,立即给他打去电话。好在那时他已经下山,身边有战友,就这样,我们勉强通了一次电话。 生活在羊卓雍湖的岁月,是我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索拉又是我这段岁月中的一个亮点。有时候我想,生活对他真不公平,但我想索拉一定不会这样想,否则他不会如此打动我、温暖我。他总是用诚恳的笑容和无言的努力,应对生活赋予他的一切。 现在,他可以读,可以写,能够理解我小说里的每一个字。所以,我每出一本新书,总是第一个寄给他。他不但是我的读者,也是我的老师,教会我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10多年来,我一直坚持和索拉通信,我想以这种方式保留令我在这个喧哗年代里安静下来的一个外力。 作为一名义务兵,索拉在山上守了3年9个月。在海拔4537米的高寒地带,连氧气都只有平原的2/3,还能有其他什么东西呢?那里,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丛草,没有一只飞鸟,只有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月亮比成都的大而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