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炭党人” 沿着著名的318国道缓行,你会发现鄂豫边界的公路两侧简直就是“木材走廊”,被伐下的树木枯槁地堆积在路边,公路有多长,柴堆就有多长,中间还夹杂着无数的木耳架和香菇架。这使我们震惊:河南是中原的木材贫乏省,而且是“严重贫乏”,要说森林储备,也就绿了豫西南一角。但就是这一角的桐柏县,森林覆盖率可以达到51%以上。史载此地很长一段历史时期是“莽林密布而古木遍野”,然而现在却是“疏林榛榛,伐木遍野”。由桐柏循经湖北省随州市境内,再怎么峰回路转,就是转不出“木材的坟场”——观察外观,就是外行也看得出这些木材都是新材,树皮还是新的,树脂还在滴沥。其中,距离桐柏县不远的小林镇和淮河镇一带,路边堆放的木材量完全可以用“垛”、“小山”来形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香,若打听木材来源,路边询问任何一位行人,都会漫不经心地努努嘴:桐柏。 经线人李鹏的指引,我们的面包车绕过乱麻一样的乡镇小路,准确地找到桐柏县月河镇那所出了名的“木柴火葬场”——唐村。那么,月河镇的小炭窑有多少呢?线人说,隐匿的不算,月河镇全镇目前可以落实的炭窑约有500座,因为地处偏僻,远望还以为山里人家,炊烟袅袅…… 由“张思德”,我们知道烧炭的辛苦;由烧炭,我们知道新鲜的木材是怎样变成可燃的木乃伊,进而怎样沸腾我们那千千万万的火锅。 “1斤麻栎7两炭”,烧炭最好的是麻栎树,麻栎树属于阔叶树种,桐柏的气候特别适合麻栎树的生长。唐村的炭窑旁边通常总是搭建着一个蓝色的帐篷,帐篷口坐着几个“烧炭党人”,正看着炭窑聊天,另外两个“烧炭党人”戴着面罩,正在小山一样的炭堆边忙着用机器将长长的木炭条锯成规则的小木炭条,然后将小木炭条集装成箱。现场已摆放了60多箱成品木炭条,据说很快就会运走,纸箱上面没有中文,只有韩文。李鹏介绍,这些木炭出口到韩国,每公斤价格约5元人民币,“很贱”,但是经过韩国人再加工后,售往国际市场就是10元一公斤,就人均占有率而言,他们的森林覆盖面积不知比我们高多少,但就是不砍自己的树,而是大量进口“中国炭”。 “烧炭党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到著名的木材收赃和销赃点——淮源镇鸿仪河村以及仓房村采购那些新近出山的麻栎树——多细的都要,直径3厘米以上的“通吃”——然后将这些木材送入炭窑“火化”。平均每两天烧出一窑炭,每窑炭的产量最高可达5000公斤,少则500公斤。问及他们的老板是谁,“烧炭党人”表示“不能透露”,老板也很少过来。 我们粗略地算了一算,500座炭窑,以每窑均产炭2000公斤、每月出炭10窑次计,月河镇每月木炭的总产量可达1000万公斤! 1000万公斤的木炭,得有多少活树葬身火海,况且,桐柏县和随州市还有多少个以烧炭为业的“月河镇”呢?! 土炭窑生产工艺落后,对环境污染严重,也对森林防火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对宝贵的森林资源而言,更是一种毁灭性的低附加值产业,属于国家严令禁止的对象。国家为了保护森林资源,防止水土流失,对烧制木炭采取了疏堵并举的办法。在禁止伐木烧炭的同时,国家又颁布了利用木材边角料和锯末、刨花、秸秆、果壳等废料烧制木炭的 减免税政策,科研部门也研制了机制炭生产设备。 一切都是为了遏止原木木炭的生产,然而在桐柏,在这个“生态示范区”,原木的“火葬”居然公开在白天进行,没有迹象表明,“烧炭党人”对政府的惩戒心存多少畏惧。 焚林暴行毁林真相,重在现场。考察团行至桐柏县城郊乡火龙店村下车,立即开始艰苦的攀登。说艰苦,那是因为事实上无路可走,考察团必须从公路右侧的荒坡、从没有路的地方强行上山,山上布满荆棘,团员的手脚纷纷被刺破,衣服都被撕破。骄阳下,一阵阵蹊跷的焦煳味令人窒息。 线人李鹏说,这里原来是一片相当茂密的马尾松林地,树龄都在30年左右。马尾松是一种树姿非常挺拔秀美的松树,用途广泛,目前主要被盗伐者售做矿山坑木,焦煳味是盗伐者刚刚纵火烧山的结果。 果然,站在火龙店的山头,举目就是大片焦土,能看见大规模砍伐后留下的树桩,大约碗口粗,新旧碴口皆有。令人费解的是,残留的树桩一概被火熏得焦黑,并且殃及周围经济价值不高的灌木和树苗,树子树孙一概灰头土脸,“乌焦巴空”。 “把树烧没了,盗伐者又有什么好处呢?”大家都觉得困惑。 “火烧树桩,是为了造成林地失火的假象,这样,这些恶棍就可以对外说,他们砍的是被火烧死的树木,其实是先砍后烧,伪造现场。”李鹏说。 破坏现场,掩饰罪证,中外一法,古今相同。往大里说,当年英法联军也是这样,抢光了圆明园后,也是一把大火。 再往山上走,火势越大而砍伐的马尾松树桩越多,“火龙店”一语成谶,成了马尾松的火葬场。不少地方因为过火面积失控,累及无辜,造成了大片杂树林的枯萎,被活活烤死的白蜡树和榆树枯黄的树叶,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眼。 事实上,“刽子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考察团从西十里村往胡家沟村方向行走的路上,发现情况异常,太多的树刚刚倒下,地上的脚印凌乱不堪,甚至还有匆匆遗留的打火机和来不及熄灭的烟蒂。惨遭砍伐的现场,数量当有数百亩。刚翻过一道山梁,就有轻微的马达声,李鹏连连嘘声,要大家安静:“盗木贼就在附近!” 我们屏息注视西北方,有的被砍树木尚未去枝,有的已截断成堆,散落在路边。尽管肃静,考察团拍摄砍伐现场的闪光灯还是惊动了那些砍伐者,3个人影从右边的山坡上如飞而下,利斧的凶光一闪一闪。 “别追!”李鹏止住了大家,“他们都有利斧和‘摩托锯’,取你项上人头,砍瓜一样!” 回忆起当初和盗伐者正面对峙的一幕,李鹏至今还头皮发憷—— 李鹏的叙述和焦灼的阳光都使我们汗出如浆,下山后,考察团每个成员的衣服和脸膛都挂上了一道道黑印,汗水一搅,变成斑马,连鼻腔里的分泌物都是墨黑的。这是大量接触树木的焦末和空气中弥散的微粒所致,由此可见盗伐者纵火的程度之烈。 万亩“世行林”都成瘌痢头从1990年开始,世界银行为了保护淮河源头的生态环境,决定低息贷款给中国政府,在淮源生态保护区内广泛地种上北美特有的优秀树种——湿地松和火炬松。 贷款分4期进行,每期都是“好几百万”(当地财政官员如是说,不肯详语)。按规定,“世行”投放的湿地松和火炬松都允许“间伐”,但必须树龄满30年后才行,而且事先必须申报,经批准后方可采伐。 湿地松的优点是生长迅速而树姿伟岸挺拔,火炬松的特点顾名思义,簇簇松针如同火炬般迎风屹立而飒爽俊美,可惜如同家畜中的骡子不能繁衍后代。“二松”也只开花,不结果,不知何故,到了中国长势挺旺,就是无法繁衍后代。 砍一棵,少一棵。“二松”的生态脆弱显而易见。 4月9日下午,考察团一行来到了吴城镇王宽店村一带,路边的碑刻显示,这里有1万亩面积的国家重点公益林,同时承担着淮河防护林的任务。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世行林”?走在枯黄的山坡,大家的心顿时凉了:迎面而来的居然又是大片大片的光秃的慢坡,残桩无数而杂草遍野,阳光暴晒着裸露的湿地松树桩和已经开垦过的山坡。放眼望去,万亩“世行林”已是万亩荒坡,广袤的山头只剩下稀稀疏疏的杂树和补丁似的一块一块的花生地。 从光秃的慢坡望下去,淮河源的水浩浩荡荡,想象中的情景却是滂沱大雨之下,无数泥沙碎砾从这广袤的没有植被的慢坡上滚滚而下…… “它们最茂密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景象?”我问。 “那时候,羊群走进去后就不容易找到!”另一位线人、原村支部书记王广富介绍说,“茂密的森林已经形成了良好的生态环境,松鼠欢跳,百鸟争鸣,林子里到处是蘑菇菌类……” 湿地松和火炬松,曾经茂密的“世行松林”现在一片白地,问题是,世行的专员一旦来视察,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看‘示范林’啊。”李鹏说,“随便找个林子,只要是湿地松长得热闹的就行,老外知道个什么山头什么坡!你把牌子移来移去,耍个猴不就得了!” 我们已经知道,按相关规定,国家重点公益林不到年限动都不能动。但考察团在有限的走访中发现,暴虐的砍伐并非王宽店一处,“小李沟”和“大李沟”的“世行万亩林”成为荒坡,江庄村公路两侧的“世行万亩林”也荡然无存……郁郁葱葱的森林居然一万亩一万亩地消失,如果不是知情者带领我们踏勘现场,天真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山深处会有如此多的“瘌痢头”。离驻马店市泌阳县不远的大河镇黄庄村,赫然告示着我们:450公顷的国家重点公益林。看历史照片,此处“世行林”本该郁郁葱葱,具有莽莽丛林的气势,但颇具讽刺意义的是,就在瓷砖砌就的公益林标牌的旁边,也是大片残桩和濯濯童山。 几乎不用怀疑,“世行林”在这里也全军覆没。风,扬起呛人的尘土,诉说着曾经有过的森林的故事。 但是在朱庄乡、吴城镇、大河镇三地交会处,考察团却意外地发现一片保存完好的湿地松。走访后,却发现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这片20亩左右的茂密林地是村民王仓宽所有,为了保住这片林地,尤其要保住那棵他最珍爱的50岁的大麻栎树,78岁的王老汉弃家而常年在树下搭窝棚监守。去年年三十晚上,王老汉挨到傍晚才回去吃年夜饭,心想着,这贼也总得吃年夜饭吧。没想到,第二天来一看就傻眼了,大麻栎树被锯走,路边的麻栎树也少了16棵。王仓宽气愤地说:“我儿子要盖房子都没舍得砍。”弄得如今的王老汉寸步不离,才得以保住这片林地。 桐柏县林业局的多位人士证实,因为偷盗现象严重,近两年该局冻结了采伐审批。由此也可以断定,最近两年的砍伐均属非法。 赤裸裸的强盗在王宽店村,考察团还了解到许多血泪故事。 一个河南周口地区的商人承包了村后5000亩的“世行”林地,前期投入300万元,早先看着一片片深邃的浓绿,心情总是喜滋滋的:“那种绿,真好看!森林里小动物多,走进去就想唱歌!”可不久,他不但不想唱歌,而且恨不得仰天哀号。每天早晨都会发现一个山头被剃光头,树林消失的速度比认识它们的过程还快,多少山岭多少树,还没有来得及记住它们的形态容貌就没了。多美丽的树啊,前一个晚上还松针如茵、松香袭人、松涛如诉,转眼间已经尸横山冈,碎屑遍野,无数湿地松都是一夜间成为坑木或板材的…… 这位开发商已弃林而逃。傍晚时分,考察团联系上了这个叫马鹏的外来商,他情绪激动地证实了此事,并表示,当地“民风败坏,政府无能”,“潮水一样的偷盗”实在太严重,雇用再多的“守林员”也无济于事。现在人已回家,前期数百万的投资只好打了水漂。 面临同样情况的还有唐河人尹中旺。2003年春,尹中旺到桐柏县承包了1000多亩山地,先后投入60多万元栽种松树等。尹中旺说,5年间被偷了5000多棵树,其中最多的一次,一晚上就被偷1700多棵。卡车等候着,整车地拉走。 “什么叫扫货?那才叫扫货!”他说他已经气得没脾气了。 北京富商高波,一辈子就想实现一个“浓绿的植树梦想”,期望着能和大诗人王维一样,拥有一个自己的山庄,“集贤庄”也罢,“松涛馆”也罢,反正一个可以自我放逐的“福地”。2002年他在当地承包了1万多亩林地,“左青龙,右白虎”地投资了400万元,种植松树和意大利杨树,还浪漫地栽种了木瓜、板栗等山珍,但还来不及吟风弄月,就因为频频遭遇洗劫,不得不仓皇弃林而逃。“那简直就是抢劫!”回京后他一提起“桐柏”两字就咬牙切齿,“成群结队,挥着摩托锯和斧子,你要和他们拼,他们就把你给锯了!赤裸裸的强盗啊!这是什么世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