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终于引她走出那堵泥墙。我们手牵着手,她的脸在油菜花的辉映里显得有些腊黄,那是很久没晒太阳的缘故。 我们的童年,曾无数次地在这堵泥墙根消磨时光。家人都说她精神不好,将她锁在屋里,怕伤害到同龄的孩子。我曾将从树上摘下的枣子隔着墙洞滚进去,她痴痴地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 我说我刚从梨园回来,梨子很大,但我更喜欢吃枣,我引你去吧!她摇了摇头。当然,她要走出的房门,是锁着的。 她问我,外面的阳光一定很好吧?我说是,阳光很好,风也很柔。正说的时候,一条狗匆匆跑来,我说,连狗都在撒欢呢!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里分明汪着泪。我忙住了还要津津说道的口,我明白有些话该要犯忌的。 我望着她苍白的脸,那一刻,我忽然害怕,她那有些蓬乱的头发是否会长出虱子。 她从没进过学堂。她的世界就是这被泥墙围困着的小屋。我一直想像她发疯的模样,但她没有。我有时能听到嘤嘤的哭啼,但当我的头颅出现在墙洞的时候,她却笑了。他们为什么总说她疯了呢?没听说哪个孩子被她欺负过啊! 我倒是听说她娘莫明其妙地死去,而她的爹也并不是她的亲爹。但这样的事情被人们说道的时候总是那么神秘。我就在大人们的神秘里,以我一个孩子的好奇想要找出答案,但最终没有,我的好奇换来的是大人们的沉默或训诉。 你来了?这是她看到我的时候,总是迫不及待的招呼。 嗯!我反而显得有些拘谨。 她还是止不住问我,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忍心回答,更不敢在这个墙洞作太多逗留。我怕看到那个怪僻的男人向我投来狠狠的目光。她喊他爹,但我觉得他真的不是她爹。亲爹不是这样的!我总这样嘀咕。我爹总是将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我爹总用厚厚的手掌抚摸我沾满泥浆的头,我爹几乎耗尽家中所有,送我去最好的学堂……然而这些我都不敢跟她说,因为她爹除了给她一间进不去阳光的泥墙屋,和隔着窗子递进去的粗茶剩饭,什么都没有给她。 你有女人了吗?那天,当我背着行囊匆匆从大学校园归来时,她问我。 我谈了女朋友的……我怕她伤心,忙又说:但她没你好看,而且…… 她笑了,但那笑却像哭。这是我预中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都很明白,彼此是不能走进对方生活的,我们都要面对各自的人生。而且我这次回来还有另一个目的,听说她爹准备将她嫁人,一个人贩子模样的人最近常出入她家,这令我有些担心。 我帮你逃出来吧!许多年前,我都曾无数次地说过同样的话。但她都毫不在意,因为我的话无足轻重,因我那时还小,小得不能对她负起任何的责任。 但这次不同,我曾在那个供我求学的高级学府里,反复想着她所经历的一切,我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的男孩。我在外面所经见的世界和所学的知识还没有装进狗肚里去,这次如果再不帮她走出这堵泥墙,她可能就要进魔窟了。 你,很爱她吗?她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在意的却是我的情感。 我们是大学同学,当然,她也爱我!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满目的哀伤。 我娘当初,爱上了一个木匠!这是她第一次说家事。她沉浸在一片回忆中:那木匠也爱我娘,他们曾经是天生的一对……后来,被我爹发现,我爹砍伤了木匠,踢死了我娘,那年,我七岁…… 我终于举起铁斧,朝着囚禁着她的那扇木门狠命劈了下去。那把生锈的锁,在铁斧的猛击下应声而落。 我拉着她冰凉的手,翻越过那堵泥墙,朝着外面的世界昂然走去。 有些事情,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只需一瞬间。然而,这瞬间的事情,有时却被心底的一扇厚厚的大门紧锁着,没有轻易开启,而岁月的暗伤,竟在莫明的时光里,浸泡了许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