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铁路终于全线通车了,这条海拔最高的铁路被当做一个奇迹,就像西藏本身早已被当做一个奇迹一样…… 全世界对西藏的着迷早已不新鲜了。1920年,从未踏足西藏的奥地利作家卡夫卡这样写道:“读到对西藏边境山中一个村落的描写时,我的心突然痛楚起来。这村落在那里显得那么孤零零,几乎与世隔绝,离维也纳那么遥远。说西藏离维也纳很远,这种想法我称之为愚蠢。难道它真的很远吗?” 西藏究竟是远还是近呢?这是个迷人的问题,迷人的原因在于,这不仅仅事关距离。这个问题不只针对西藏之外的人,也摆在了正在西藏生活和曾经在那里生活的人面前。另外,可能还有个更抽象,也更令人迷惘的问题,那就是:西藏是什么?答案可以很简单,可以像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样:雪山、草地、美丽的喇嘛庙。但也可以很深奥,深奥得像那永不停息的转经筒和转经轮。 全中国和全世界对西藏的着迷如火如荼。所有这些着迷的人当中,我并不算是一个对西藏完全陌生的人。1999年,第二次进藏的我坐进了拉萨八廓街的一座阁楼。我对面的藏族电视编导次仁顿珠递给我一碗醇浓的酥油茶,这是一种对我们内地人来讲味道有些特殊的饮料。我在咀嚼其中滋味的同时,提出了上面的那个问题:西藏是什么? 次仁顿珠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形状有些特殊的刀来。他说:“年轻人,你把刀柄贴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西藏是什么了。” 我照着他说的方法做了,老天作证,我确实看到了不少东西。我认为,那些东西确实代表了西藏,但那是些什么东西,我确实无法在这里用文字来描绘。 西藏是什么?这是个身处其中和之外的人都难以说清的问题。可能也有一些高明的人会给出种种答案,他们给答案的方式也都类似于次仁顿珠。可能西藏的谜底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揭示吧。西藏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除了有个真正的西藏之外,还有一个纸上的西藏,一个被无数人用文字和图画描述的,存在于人们记忆和想象中的西藏。这个纸上的西藏和真实的西藏叠加起来,形成了让卡夫卡和我们全都迷醉的巨大海洋。 纸上的西藏到底有多少种呢?我的一位朋友供职于一家叫做《西藏××××》的杂志。这个以报道西藏为主旨的平面媒体,总部却设在北京。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在拉萨办刊,他先是强调杂志有常驻拉萨的记者,后是强调杂志的印刷、发行和营销等等需要北京这样一个环境。最后,他说出了我认为最关键的一点:“我们的杂志是面向市场的,只有在北京这样的地方,我们才能准确把握读者的口味,符合时尚的需求。如果在拉萨,我们会因为身在其中而迷失方向。毕竟,我们要展现的,是大家心目中的西藏。” 他道出了真相。原来,纸上的西藏所面对的、所瞄准的,不是西藏本地,而是更为广袤的西藏的外部世界,是那些具有种种现代迷惘,怀着种种想象和希望,对西藏神往的人。西藏对于他们,是生活在别处的一种寄托。西藏,除了更干净的天空外,也意味着想象中更干净的生活。 正因如此,纸上的西藏甚至要比真实的西藏更加千姿百态。在纸上创造西藏的人,不仅有卡夫卡那样的纯文学作家。西方通俗魔幻小说中的神奇法力,往往来源于这片雪域高原。在拓展纸上西藏这片广大疆界的事业里,中国作家当然不会落后。辽宁人马原在西藏居留多年,这种经历让他成为新时期中国先锋小说的开拓者,也让西藏展现出另一种奇异别样的味道。西藏在他笔下不仅仅是我们传统印象里的粗犷、神秘、晴空万里,还是个汉藏杂处,自然和人际关系都色彩各异的奇特之地。马原的同行格非写出了更符合人们期待的西藏:短篇小说《相遇》里有一棵生长在西藏的橡树,每一片树叶上都端坐着一尊佛教人物,阳光一照,栩栩如生。 没有哪一个作家或艺术家不具有西藏情结,如果这个作家自己是个藏族人,这情结当然更加浓烈。四川阿坝的阿来写了一本《尘埃落定》,书里是藏族的事情,却并不发生在西藏本地。这一次,纸上的西藏被放在一个既遥远又亲近的地方,保留了那美丽的距离感。 但纸上的西藏不仅仅是文字,也不仅仅是对真实西藏的变异、美化、拔高和抽象。原汁原味的西藏也必定走上纸面,来展现原始的震撼。陈丹青是个如日中天的画家,他甚至画而优则写,有向作家转型的趋势。然而,他真正永远不会被忘怀的经典之作,却还是1980年完成的《西藏组画》:油彩被完全用来忠实地记录,展现出最本真的高原美和人性美。 我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本叫《雪域求法记》的书,讲述一个汉族的佛教徒前往西藏学习佛法,成为合格的喇嘛,又从事汉藏文化交流的故事。我想,这是一个既了解汉族,又懂得藏族;既深入西藏内部,又对外部世界了然于胸的人,他的讲述,也许更能接近西藏的本质吧。 然而,在阅读之后,我的体会是,问题不是更少了,而是更多了,这不是一本给答案的书,而是进一步提问题的书。在写作和阅读中,我们所得到的,其实又是另一个纸上的西藏。 我合上书本,闭上眼睛。这个时候,我无法分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是我曾经在大昭寺紧紧握住的乞丐油腻的双手,是给予我藏名“觉丹增”的、满面红光的活佛,还是那一次次书本中的失神,画布前的震撼?在永远无法揭开的谜底里,西藏不仅仅存在于现实,也不仅仅活跃于纸上。我们不仅应该寻找香格里拉,更应该去寻找西藏。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心中也都有一个西藏。这是因为,在我们也许永远不会有奇迹的平凡一生中,永远都不会丧失对奇迹的渴望。 (选自《读者·原创版》2006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