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
时间:2010-07-18 23:22来源:《读者》(原创版)供稿 作者:希宜 点击:
次
一 去法幢庵的路上,儿子几次询问庵里住着的,除了人还有什么,我顺口说还有佛。儿子对于佛非常好奇,一定要我说出佛的样子。我一时语塞,搪塞他说,去了就见着了。 脚刚踏进庵门,我就看见了她。她正在蒲团上打坐。阳光经过屋脊,灿烂地洒在她身上,铺在她
一
去法幢庵的路上,儿子几次询问庵里住着的,除了人还有什么,我顺口说还有佛。儿子对于佛非常好奇,一定要我说出佛的样子。我一时语塞,搪塞他说,去了就见着了。
脚刚踏进庵门,我就看见了她。她正在蒲团上打坐。阳光经过屋脊,灿烂地洒在她身上,铺在她四周的空地上。我怕打扰她,让儿子先去其他地方玩耍。我一个人远远地打量着这个已经78岁的老人——我的祖母。
二
祖母是个接生婆。她全部的接生器械是一把剪刀和几根卷着雄黄的纸捻。剪刀用来剪脐带,浸了清油的雄黄纸捻用来烘燎肚脐眼儿。村子里大部分人家的孩子都是由她接生的。就连外村妇女临盆也常来请她。即使是三更半夜,祖母也是随叫随到。那些人家在孩子满月后,会给祖母送来几个绑缚着红头绳的熟鸡蛋和花卷,算是给她的报酬。若是冬天,祖母头天晚上就把鸡蛋和花卷放在炕旮旯里暖着。等早上醒来,我趴在被窝里就能吃到热乎乎的鸡蛋和花卷了。
母亲说,我也是由祖母接生的。我从小就觉得祖母那双粗糙的手有着异乎寻常的神秘感。
祖母一生共生育过7个儿女,有3个孩子在幼年就夭折了。自二十多年前我父亲去世,就只剩下了两个叔父和一个姑姑在她身边。父亲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她念念不忘父亲活着时对她的孝顺,每每说起,总是泪水涟涟。每到寒食节,她都要亲手用纸粘几套棉衣拿到村口去烧——给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孩子们送去寒衣。
在父亲去世的第一个年头里,村上的一个年轻媳妇提前分娩,半夜请祖母去接生。那次出事了,那女人难产,母子的命都没能保住。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请祖母接生了。尽管出事的那家人没找祖母的麻烦,甚至还捎话过来说:“这都是命,谁叫我们这里条件落后呢?”祖母的精神还是恍恍惚惚的。那段时间,祖母很沉默,和谁都不说一句话。怕见人,也怕见光,只是坐在角落里呆呆地望着她那双手出神。
坐久了她就压抑地叹一句:两条人命啊……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她从哪里拿来一本经书让我教她。她手里也多了一串念珠。每晚我做完作业,还要做的功课是一边查字典,一边给她老人家教《金刚经》。我们祖孙俩趴在土炕上,摊开经书,就着灯盏的光晕,开始学习。祖母学得很虔诚,也很刻苦。不识字的她,居然在两个月后能用干枯的手指指着经书上的一个个繁体字通读下来。学会经文的祖母把上房隔了一间做佛堂,成天在里面诵经。每每诵完经文,她就把温润的念珠放进一只玻璃的罐头瓶子里,再旋上盖子,生怕落进一点尘土。
她后来又这样学会了《心经》,以至我也熟悉了大部分经文,直至今天还能背诵出好多。
祖父去世后,祖母做了一个很突兀的决定——她要出家当尼姑。我们一家人以及亲戚都苦苦相劝,可她还是毅然出家了。最初在老家的渗水寺,后来她又到了法幢庵修行,离老家越发地远了。起初的几年我们还都劝说祖母还俗回家,可祖母已经习惯了晨钟暮鼓的生活,我们也就不再勉强她老人家了。为了不让她外出化缘受苦,我们都按时把供养送到庵里去;庵里每有修建工程,我们也是生活过得宽裕的出资,过得艰辛的出力,变相地尽着对她老人家的孝道。
当年的我年幼无知,往往按自己的臆测给祖母解释经文。祖母也只是会诵经,对于经文的含义并不懂得,因此,她对我这个“学问人”的解释很在意。后来随着学识的增长,我发现自己对经文的理解有些干脆是谬误。深感自己任性解释佛经的无知行为是一种罪孽,就买了《佛学词典》和许多佛学方面的书籍来读。每有心得,就急急地去法幢庵找祖母,讲给她听。
……
等祖母做完晚课,我给她洗了脚,跟她挤睡在一张炕上。祖母几次试图用她的大襟衣裳把我盖在里面,像我小时候那样为我挡寒。可是,她再也不能把长大的我盖在里面了。我给祖母挠痒,当手指划过祖母几乎没有一点水分的身体,感觉她就是一截干瘦的枯草。祖母只剩下松弛的肉皮和骨头的手,让岁月雕满刻痕。抚摩着这双手,我睡意全无,往事历历在目。就是这双手迎接了许多生命的到来。当年她接生的孩子如今有些已经做了爷爷奶奶,也有些做了孩子的父母。如今条件好了,生孩子都去医院,现代的医疗手段保证着母子的平安,接生婆这个职业已经成了历史。
夜半,祖母魇住了,说着呓语。当我听清一句是“两条人命啊……”时,内心震颤不已。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祖母是因为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接着又经历了丧夫之痛才决定出家的,或者她是不满意我们儿孙的孝道才出家的。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祖母的心里一直在对几十年前那家难产的母子负疚……
三
祖母打坐完了。我上前去扶起她,她明显比以前呆滞了许多。手里握着的念珠,每一颗珠子上的纹路都紧密有序,一圈圈一丝丝,圆润光亮,在阳光下散发着祥和的光泽。她见我带着儿子来看她很高兴,几次伸出枯瘦的手去抚摩儿子的头,可儿子几次都躲开了。尽管我一再对儿子说,这就是他的曾祖母,可儿子还是不让祖母的手碰到他。在我的嗔怒下他才喊了一声曾祖母,用白胖的小手和祖母那干枯的手轻轻碰了一下,旋即又迅速地躲开。他悄悄地问我,哪里可以见到佛?我让他自己去找。
我还没洗完祖母换下来的衣服,儿子就兴奋地跑来告诉我,他找到佛了,在一个大屋子(正殿)里有许许多多的佛,他们都坐在莲花上(莲台),并神秘而调皮地说,佛的手,很白,要比曾祖母的好看得多。他还偷偷告诉我,他忍不住爬上了供桌,抚摩了一下佛的手。
回家的路上,儿子一直为他见着了佛,也触摸到了雪白的佛手而激动。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曾祖母用手抚摩他,他说他怕那双手。在他眼里,那双手是恐怖和丑陋的。我理解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对一双几乎没有血脉、瘦骨嶙峋的手所产生的恐惧。我告诉他,他所见到的佛只是几尊塑像,他的曾祖母才是真正的佛,而他恰恰与真正的佛手一触即离。儿子辩论说曾祖母是人,不是佛。面对幼小的他,我无法说些抽象的概念,也无法阐述人与佛之间的距离。
但我无论如何得告诉他,为我们撑起一片温暖的世界的,正是一双双这样的手。每一双手在时光中的渐渐衰老都与我们的幸福有关。
我相信有一天儿子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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