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将至，路人匆忙如班师回巢的蚁群。?
　　
　　走在上班途中，忽然听见一阵幽咽的口琴声。一个穿着旧衣衫的男人在路边，边走边吹着口琴，神情自若而投入。口琴声时断时续，像电影中某个情感镜头的背景伴奏。喧哗的市声里，听来有种简单的动人。?
　　
　　他是那种“游民”吧，没有职业，居无定所，一只口琴是他行走的最好伴奏。?
　　
　　我想起朋友说的一则故事。?
　　
　　也是春节前夕，天暗得早，“年”即将到来的温暖热闹与户外的寒冷形成极大的反差。行人都归心似箭，脚步匆匆，朋友骑车路过一个空旷的立交桥下，见一个人笼着手跺着脚站在那，地上摆着一副棋盘。?
　　
　　这是一个找人下棋的人，靠赢资维持些生计。朋友的车并未停下来，他只是出于好奇地望了那棋盘一眼，在他的车快越过那人时，那人招呼他：“朋友，下盘棋吧，御御寒。”?
　　
　　朋友骑过去了，却被他的话说得一惊。?
　　
　　“下盘棋吧，御御寒。”——棋子是可以御寒的吗？这是一句多么富于诗意的话。在肮脏寒冷而萧条的立交桥下，在所有人都奔着回家过年时，这个人和他的一个旧棋盘，执著地等着有人对弈一局，并以棋御寒。?
　　
　　又有谁和他未卜的命运弈一局呢？他敢以局为生，棋艺自然是高的，但与未卜的命运相较，谁又料得准胜负？
　　
　　?
　　
　　这些身怀技艺、流落在民间街巷的人们，像一些散落在棋盘上被磨损的棋子，被生活无情的手指拨弄着。他们的智慧隐在坎坷的风霜里，透过尘世发出亮光。?
　　
　　一直记得《约翰·克里斯朵夫》中的舅舅高脱弗烈特，他是个典型的大智无言的民间歌者，克里斯朵夫有一次听见他在黑暗中唱起歌来：?
　　
　　“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嘎，像是闷在心里的。又慢又简单，又天真，歌声用着严肃的、凄凉的、单调的步伐前进，从容不迫……它仿佛来自远方，可不知往哪儿去，清明高远的境界掩饰不了骚乱不宁的心绪，恬静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伤。”?
　　
　　——这是所有具有力量的民间歌唱的特质——微弱，却穿透一切。?
　　
　　高脱弗烈特舅舅们，对命运透彻地了然于心，真的，再没有人比他们更认清“命运”这回事了！岁月在漂泊的体内沉积，白雪漫过才四十的发际，并最终掩埋他们。?
　　
　　他们只是心平气和，缓缓地伸出手掌，像领会神的旨意那样，领受下来。?
　　
　　元月，香港黄昏，赶去坐船到九龙半岛。路过一座天桥，见一个三十多岁轮廓清秀的男子面向车水马龙的大街做指挥状。?
　　
　　他的面部表情交替着深刻的欢娱与痛苦，手势时缓时急，充满激情，仿佛分明听见被奏响的音乐。他的嘴唇和着音乐翕动着。他面对的似乎不是都会汹涌的霓虹车流，而是一个盛大的乐团。?
　　
　　旁边的摊贩笑言他是个疯子，说他对音乐着迷，会两三件乐器，做过摊贩，还在街头地铁卖过唱，写过曲子四处投送，后来不知怎么就疯了。他常常站立在这座桥上，聆听，然后指挥。在无形的音乐幻听中，他的眼里充满悲伤与狂喜的光芒。
　　
　　刘名远摘自《守望》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