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村子很难找了?
　　
　　1989年我到浙江龙游去了一趟，带着学生去帮他们画几个祠堂的图。事后欲到附近参观一下，到了建德、东阳一带，不要说同学了，连我都大吃一惊：中国的老农村原来如此的漂亮！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基本没有破坏，因为那个时候穷，没钱盖新房子，所以老房子基本都在。“文革”时破坏了一部分，主要是祠堂、庙宇等所谓的“四旧”，那当然是很可惜的，因为祠堂、庙宇往往代表地方建筑的最高工艺。总的来说，剩下的还是比较完整。?
　　
　　但到了农民进城打工的高潮一起来，那个破坏就太严重了。中国农民有个两千年的传统：有点钱就“造房子、讨老婆、生孩子”。后来旅游业大发展，可是地方上大多想的根本不是保护而是开发，怎么赚钱怎么干，短期行为，旅游开发强度大、速度快，急功近利。这个浪潮从90年代起越来越迅猛。?
　　
　　现在完整的村子已经很难找了。西部可能还多一点，山西还有一些，不过非常完整的也没有了。所谓的完整就是从上村口进去，各种四旧建筑也好，民居也好，到下村口都还在。有个西文兴村，1986年上半年定为省级保护单位，1986年下半年就把祠堂、文庙、文昌阁、石牌坊全拆了，要建设“文明小康村”，说这些东西“不文明”！?
　　
　　我们到四川合江去做过一个课题，那个小镇也很漂亮，叫“福宝场”，这个村子能保护下来完全是偶然的。副镇长懂美术，四川美院学油画的。这个太难得了，他又是当权派，而且当地的地形是波浪形的，机动车根本进不去，就把这个镇子放弃了，在河对岸的平地上建新村。以前平地不舍得，平地是农田。现在反过来了，因为都要开机动车，而且到处都在搞开发区，所以这个村侥幸保存下来了，下一步还是很困难，难在没钱，合江县很穷……?
　　
　　我们做了十几个村子的保护规划，能够保得不招人难受的就是诸葛村。村里有个辈分比较高而年纪又不大的人，威信比较高，他曾经开过丝绸厂，是村支部书记兼旅游公司经理，能自发地产生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思想。别人说“五一”、“十一”黄金周是大赚钱的时候，他说：“我不要多，一年有三四百万元就够了，这诸葛村一天最多只能容纳2000游客，超过2000人上厕所我就解决不了，整个村子就臭死了。”市里说他们村的旅游氛围不够，让他搞“诸葛文化中心”，他说：“我这个村子让人家看的就是几百年历史发展出来的面貌，这是我们最可贵的。”他也有困难：你总得搞点旅游，270多栋房子，花费很大；村子里有18座水塘，都是死水，以前人口少，水塘可以天然清洁，以前洗衣服用皂角，现在用含磷的洗衣粉，再加上一天2000游客，水池就很臭，要用电泵每天抽水，连打井再抽水。以前粪便是宝贝，家家户户的小茅房都上锁，现在都用化肥，粪便没人要，建一套排污的地下管道一次就用400万块钱，沿着一个很大的水池，做了很长管子一直把污水引到村外，这是不能不干的事情。?
　　
　　诸葛村的状态好是非常偶然的，就是因为它有这个人。有些离诸葛村非常近的村子就搞不起来。当地政府既没钱又没人，所以招商引资。招商引资是政绩，但对文物的破坏性非常大。招商的第一步就是包装，诸葛村到深圳跑了一趟。深圳老板的条件非常苛刻：3年里投资7000万元给你包装，包装成周庄那样。村委书记就回来了，他说：“弄成周庄那样，这诸葛村就完了。”?
　　
　　村一级应该是自治的，但现在大多都是县乡一级的政府在管，都是单纯奔旅游，搞点假东西。搞点商业街就觉得搞得比以前好，他们不知道问题不在于比原来好，问题在于真实。?
　　
　　一个文物有多方面的价值，它有艺术价值，有情感价值，有使用价值，可是最重要的价值是作为历史的实物见证。文物保护有系统的理论，但是最基本的一句就是：它是历史信息的携带者，不能造假。正因为不许造假，所以在保护上要克服很多很多困难。以现在的技术，再盖一个太和殿也没什么难，为什么要保护老的？就是这个道理。
　　
　　?保护的前提是什么?
　　
　　钱、人才、体制都需要。国外都有基金会，请专家做保护规划，很多都是基金会出钱。?
　　
　　所有像点样子的国家都有文物保护的专家，专业人才，都是大学本科或者研究生毕业，而我们五十几年培养的专业人才很少。现在，一个很有水平的专家到村子里头去能发挥多大作用？恐怕三个月之后就把你调走了。山西省有个地级市，市里有个文化局，文化局里有个文物科，文物科里只有一个正科长和一个副科长及一个科员，正科长长期生病，副科长挂职锻炼，剩下一个科员春天调去搞计划生育，夏天调去收粮，秋天调去征兵，这就是体制性的问题。一不培养专业人才，二不设立有效的机构，即使我们培养了一批有理论修养、实践经验的专门人才，到下面也起不了作用，我们的地方长官一张嘴一支笔就决定一切。?
　　
　　我在意大利住过七个月，他们换内阁，一年最高记录是换了三次，换两次是常见的。经常公共汽车不开了，大学食堂罢工了，十几个人或一两百人就上街游行，动作稍微大一些内阁就换了。但是文物保护机构很专制：罗马城里的阳台栏杆坏了都要打报告，得请有资质的古建筑保护师给你画出图来，经过审批才能恢复，谁也不能随便弄，政府换届也不能影响其任何工作。罗马规划，三个人签字：总建筑师、总规划师、总保护师，市长管不着，所以你尽管换。?
　　
　　乡村民居的魅力?
　　
　　首先是多样性。帝王将相的庙宇程序化程度很高，民居的变化却很多。民居建设要根据地形，根据气候，水边上，山坡上，有石头的地方，有木头的地方……看起来很丰富。这种农村，经过几代人，也有很精致的东西。比如说东阳木雕，原来完全是附属于建筑的，有规划有管理，但不死板，很自然。现在经常有些书，一说到皖南，就是“一片油菜花，油菜花的尽头是一溜白粉墙，就知道那是村子”，写得很有诗意，但到农村能被人笑死。油菜花的尽头怎么能是白粉墙呢？应该是一片树，周围都是大樟树。大炼钢铁期间，这些树才被砍得差不多了。农村建筑非常生活化、人性化。天安门底下，解放以后你还觉得可以，解放前走到那里腿都发软。农村没有这些东西，村口流水边上，大人小孩都在那里洗洗东西，背后一道粉墙，一个院子，一个小亭子里老头老太聊天。?
　　
　　比如说楠溪江上游一个叫林坑的小村子，它很轻快，很灵巧，很开朗，那里家家户户什么都向你敞开。那里的民居也有围墙，却不到半人高，围墙上种两株菊花，在家里压面条、酿酒、包粽子，你在墙外头全看见了，你跟主人隔墙头随便聊天，要个粽子隔着墙就拿走了。你交一个什么都告诉你的朋友太容易了。我们开始到楠溪江的时候村子里根本没有商店，就是货郎担，中午走到谁家就到谁家吃，姓张姓李都不问的，坐下就吃。?
　　
　　皖南我就不喜欢。摄影家很奇怪，专门爱照死胡同，两边都是高墙，中间一线天，其实那个东西你在里头走是特别难受的，你会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对你不信任的眼睛看着你。?
　　
　　皖南民居的结构跟它的生活方式还是有关系的。如果独门独户，南边一间房，北边一间房，中间一个小天井，是很舒服的。北京的四合院大小最合适，它是按照独门独户设计的。在皖南，有些地方的住宅连窗户都没有，三开间正房，中间一间一道门，白天打开就一道亮光，旁边两个房间白天人都不去，广东、江西、福建都有这样的房子。这几年改革一点就是在房檐上撬掉几块瓦，装上玻璃瓦。它不舒服不合理，但它是历史的见证，作为一个标本你得有。有些大房子你看着不舒服，它分为很多天井，每个天井也很舒服。我总觉得有个天井，上有天下有地，比咱们的单元房还舒服。
　　
　　尚春芽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