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起叠被子的时候,水仙在枕巾上捏起了十几根掉发,有黑的,有白的。白的像绣花用的白丝线,亮晶晶的,还有光泽呢。黑的呢,却算不得黑了,仿佛在土里滚了一圈,灰扑扑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它们团起来,揭开火炉盖,丢进炉内。随着“噗”一声响,火炉里顿时窜出一股燎羊毛的焦煳味儿,头发烧没了。
水仙记不得自己啥时开始有了白发,先前只是零零星星冒出几根,渐渐地,越来越多,成了势,远远看去,头上像是落了一层白霜。在改花的撺掇下,她染了几次,一块五毛钱一包“一洗黑”,洗头的时候,按比例把染料兑水调融了,用梳子蘸了这染料,沿着发缝涂抹到头上,再找块毛巾把头发包起来,隔十来分钟,冲洗干净,等到头发晾干了就成黑的了。漆黑漆黑的,像墨汁,而且还硬,仿佛用旧了干透的墩布。改花笑话她,你呀,真是个笨老婆,哪有你这样染头的,黑成这样,一看就是假的嘛。改花教给她,买染发剂的时候别只买黑的,记得搭配一包黄的,两种颜色混着调匀,这样,染出来的头发就不会难看了。改花的头发也是染的,人家技巧掌握得好,发丝微微发黄,而且还烫过,蓬蓬松松的,根本瞧不出是染的。改花和水仙是好姊妹,娘家都是清水洼的,一起嫁到柳家峪,几十年相跟下来,关系处得和亲姊妹差不离。
可是,还没等水仙按照改花教给她的方法染发呢,皮肤病就犯了,前额起了密密麻麻一片红疹,奇痒,抓破了,流出脓水。她也不知咋回事,干着急,眼看症状越来越厉害,这才找村里的医生看。医生说是皮肤病,怕是过敏引起的。医生也是村里的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看着水仙那一头黑得不像话的头发说,可能是染发剂的缘故,很多人对染发剂过敏。哦,原来是这样,水仙臊红了脸。吃了防过敏的白色药片,涂了皮康王药膏,要命的红疹总算消下去了。从此,她却再也不敢染头发了。就这样,才刚五十出头的她,乍眼看去,倒像个头发花白的龙钟妇人。
有一次,改花奚落她:“瞧你这头发,丑死了,想当年,三邻五村哪个不夸你长得俊,再瞧你现在成啥样了,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
改花的话捅到了水仙的心窝子,她自己也为头发的事闹心,便也没好声气:“想得美,我们哪还有一辈子活,我们呀,已经是多半截儿埋到土里的人了。”
改花说:“就算只有半辈子活,那也要活得鲜鲜亮亮的,走出去,横竖不能让人小看。”
水仙白了改花一眼:“动不动就小看大看的,自己不小看自己就行了,管别人咋看了?”
改花见水仙动气了,好言劝她:“没人小看你,我是说你的头发,不如去理发店染吧,用贵些的染发水,人家手艺好,伤不到头皮,兴许不会过敏。”
水仙想了想:“那也得等过年的时候再染。”
“等过年还得几个月,现在就去染吧。”
水仙抱怨道:“我早就问过了,染一次十几块钱呢,现在染了,等过年白头发又该长出来了。你不知道,我这头发比韭菜还长得快。”
改花撇着嘴说:“算了,你这个财迷精,一天到晚就知道钱钱钱,省下的钱预备带到坟里去呀。”
“说得轻巧,我就是想带到坟里也得有呀,先前盖房子搭下的一屁股饥荒还都没还清呢。”水仙叹了口气。
改花自然知道水仙家的底细,她瞅了一眼水仙,不作声了。
二
水仙叠好铺盖,扫炕下地,赶紧去厨房捅火做饭。今天,她要办一件大事。染头发的事显见等不到过年了。前阵子,儿子小虎说了个对象,媒人不是别人,就是改花。女方是改花的表侄女,说是表侄女,其实隔了好几层了。那姑娘性情模样也还过得去,小虎头一次见面就看上人家了。可就是有一样让水仙犯愁,那姑娘没爹,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哥哥。哥哥不曾婚娶,指望嫁了妹妹,多要点彩礼再娶媳妇。改花这个媒人磨破了嘴皮才把彩礼钱从五万降到了四万五,可就是四万五也够水仙家喝一壶了。水仙有心退了这门亲,可是小虎转眼二十七岁了,柳家峪这么大的后生陆陆续续都成家了,况且,即便退了这个也不见得能遇上更合适的。
改花劝她:“现在哪家的闺女出嫁不跟男方要个几万块钱,谁家的闺女肯白跟你?彩礼的行情也是一年比一年高,早几年两三万就够了,现在翻了倍,要是再拖,等涨到七八万,十来万,看你急不急。”
水仙嘟囔道:“条件好些的人家嫁女儿,要多少彩礼陪多少嫁妆,娘家一分钱都不贪。遇上阔气的父母,还给女儿倒贴呢。这可好,给她家四万五,嫁妆只肯送一台冰箱。我打听过了,现在的冰箱都不贵,你说说,我们是不是亏大了。”
改花不高兴了:“嘁,阔人家的女儿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能看上你家小虎?人家还要寻门当户对的金龟婿呢。”
水仙大张嘴说不出话来。是啊,自家就是个穷心烂气的光景,哪那么容易攀高枝。小虎是个老实疙瘩,但凡花哨机敏些,早该自己处下对象了,何须大人四处张罗。思来想去,水仙咬咬牙,狠狠心,把亲事接应下来。说好腊月初六订婚,开春过了正月就办喜事。水仙惦记着,儿子订婚前,自己怎么也得把头发染了。订婚虽比不得结婚排场,可在柳家峪这个地方,订婚也是件大事。到了那天,高朋满座,自己却顶着一头破棉絮一样的花白头发,可就给儿子丢脸了。
明天是去女方家下彩的日子,照规矩,四万五要用红纸包好了,一分不少交到女方家长手中。水仙今天要办的大事就是回娘家借钱。大哥答应借一万,二哥答应借一万。姐姐家刚娶了新媳妇,手里没闲钱。妹妹吞吞吐吐应允了五千。改花很够意思,早就答应借给她一万。加上家里零敲碎打积攒的,小虎再跟车主预支两个月工钱,彩礼也就凑得差不多了。其实,若不是前些年盖房子花光积蓄,撂下了饥荒,女儿紧跟着念大学,水仙家的光景原本不是这么捉襟见肘的。
水仙有两个孩子,小虎是哥哥,小青是妹妹。小青读了四年大学,花了家里一箩筐钱,总算毕业了,却到处寻不下个正经营生。想进正规单位,人家说不花个十万八万,根本办不进去。况且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得有关系,有门路,好比一个瞎子要经过崎岖蜿蜒的山道,必得有人引领,扶持才能到达目的地。可是,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而且,最要命的是,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的钱?这事对于像水仙这样的人家来说,比登上九重天还难,想都别想。水仙心里原本还打着小算盘,巴望小青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赚钱给家里补贴补贴。可实际的情形让她的心凉了个透,她不想再往女儿身上花钱了,况且——也没钱可花了。后来,小青被同学勾叫了到江苏打工,据说是做物流。水仙搞不懂物流是啥行当,还说一个月赚一千五百块钱,这点钱除去租房子、吃、穿等生活费用,所剩无几。为了省钱,小青与同学合租的是间平房。南方湿气重,小青电话里夸张地说,妈妈,这里的被子都能拧出水。小青遗传了母亲的过敏体质,生了湿疹。水仙听说后心急如焚,让她赶紧回来。可是小青说,回去能干啥?是啊,回来能干啥!同龄的女孩要么嫁人要么就在周边城镇县市酒楼饭店做服务员,让她回来也干这个?村里人恐怕都要笑话的。就这,还有人背后嘀咕,水仙家的闺女倒是牛烘烘考上了大学,结果怎样,还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瞎混。
小青称自己是蚁族一员,水仙不懂啥是蚁族。小青解释说蚁族嘛,就是像蚂蚁一样生活。水仙心想,这是啥话,人怎么能跟蚂蚁比呢。可是,有一天,水仙扫院的时候看到一群蚂蚁忙忙碌碌搬运一片青菜叶,它们一刻不停歇地爬来爬去,那么努力,那么吃力,那么费力,自顾无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