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全凭身体好
时间:2010-08-17 23:47来源:山西文学供稿 作者:范 彪 口述 陈克海 笔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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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82岁了身体还这么好,就是因为我劳动的机会太多了。哈哈。怎么说?我跟你讲讲,就明白了。 我1928年生在汾阳,是养父母花200块现大洋买过来的。养父是个商人,做绸缎生意,内蒙、太原到处跑。等到我开始念小学时,就成了问题。大人生意做到哪,我也
为什么我82岁了身体还这么好,就是因为我劳动的机会太多了。哈哈。怎么说?我跟你讲讲,就明白了。
我1928年生在汾阳,是养父母花200块现大洋买过来的。养父是个商人,做绸缎生意,内蒙、太原到处跑。等到我开始念小学时,就成了问题。大人生意做到哪,我也跟到哪,辗转了四个地方,汾阳村里,汾阳县城,内蒙,然后是太原。总共进了五个学校,还没把小学念完,才读了个五年级。
这时,年龄也不小了。家里也没打算继续供我念书。他们把我养这么大,是希望我挣钱养家。1943年,15岁了,父母送我出去当学徒。做什么呢?打杂。小孩不懂得,家里人还哄我,说有吃有喝,好像是享受去了。去了才知道是受苦。从你进酒店,就磕了头,然后到死,都在酒店,进店就写好契约了。也不是卖身,是个规矩。留下你,就得学到头,做到老。和现在的酒店不一样,说白了就是酒厂,做酒的酒坊。说起来也奇了怪了,那时在山东开酒店的人很多,还都是汾阳人。我在那里干些粗活,和别的那些会点计算,识点字的学徒比起来,我算是有文化的了。很简单嘛,我小学念的时间长,基础打得好。
那个时候,整个社会也乱,一会儿是八路军过来,一会儿是国民党过来,我年龄虽然不大,已经很有主见了。我想,要是天天搬麻袋,酿酒,这样干一辈子,根本没出路。家里人当初还劝说,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你还要怎么样呢?
我不甘心,这样天天在店里耗着,太没劲了。中途还偷跑过一次,想去投八路。结果从兖州出来,到了曲阜,找不到路了。半路上遇到一个青年,好像是国民党游击队的一个人,我问好走吗?乱世嘛,世道不好。他说,不好走,前面有国民党的人。要是听出你是外地人,被抓到了,是要活埋的。他劝我,说,你最好别往前走了,前面太危险。
当时是春天,又饿又冷。出门身上就带了两个饼子,早就吃完了。我就在那野地里走来走去,踢石子,想要是石子能踢住前面那棵树,就继续找。结果踢中了。我就往前走。可是身上又没钱,寸步难行啊,只好往曲阜返。曲阜那么大一座县城,还不如兖州,死气沉沉的,又破又荒凉,店铺关门的比开门的多,街上也没什么人,偶尔见到几个光屁股的小孩也是呆呆的,想起孔夫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心里也不好受。我不知道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就在街头乱走一气,现在还记得那些用石灰水涂抹的口号,什么“戡乱建国”、“实施宪政,还政于民”啊,还有用土红粉写的“打倒土豪劣绅!”“实行土地改革!”“踊跃参军,支援前线!”什么的。我也是后来听说,当时国共两军确实在曲阜七进七出,发生过激烈的拉锯战,老百姓就是在这夹缝里艰难活着。
失望是肯定的。但我还是不死心。就是因为听说八路来了这么多次,想着八路可能离这里也不远,就想着重走一条路运气会不会好点。就先住了一晚上。一觉醒来,发现身上盖了个毯子,可能是店家见我可怜给盖的。早上他还端了一碗糊糊给我,里面有玉茭子面、花生。这东西换成平时,我哪吃得惯?我在酒店吃得多好。现在都顾不上了,填饱肚子再说。
到底还是没找见八路。又回到了酒店。店里的人也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只是当时大家自顾不暇,也没人出来明说,取笑我什么的。八路军没找到,没成想这年大年初一,新四军却来攻城了。往外的交通完全断绝,城里粮食啊水啊什么的,奇缺。仗打得很艰苦,吴化文的部队竟然守住了城,那些当兵的真苦。不过再苦也没有老百姓苦。先是把窖藏的东西挖出来吃,后来连驴骡带狗马牛羊,甚至猫鼠全都吃光了。好不容易盼来了空投物资,却偏偏有时错投到城外去了。当兵的听到新四军的欢呼声,气得跺脚大骂:“他奶奶个熊!空军瞎了狗眼!”
围了几天,城也没攻下来。就像吴化文当时夸下海口说的那样,可能真是城防工事异常坚固,火力配备严密。等到围城的人一走,我出去一看,好家伙,连护城河在内,铁丝网、鹿砦、棘藜、地雷区、碉堡群,五六道防线呢。
要说打仗,大致就这么点印象。
虽然当学徒挣不上钱,有个好处是,平时不给你工资,但吃喝也不用花钱,到了年底,还会结一次账,相当于替你攒起来了。做了两年多学徒,我已经有了两百张豆饼了。这个豆饼也是计算工资的一种方式,当时华北都是日伪区,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把大米定成军粮,禁止私售私买,后来又把物资统制到其他粮食。国民党接管后,物价也非常离谱,钱哪里是钱,连纸都算不上,对百姓实用的硬通货就是粮食了。我才十六七岁,已经有了这么多豆饼,钱不少了。我就琢磨着去读书。
上学时也和家里联系了,可他们哄我,说你好好干吧,到时回汾阳念,汾阳有高中嘛。我当时年纪虽小,可也懂得了,要是能在汾阳继续念书,干吗要把我送去做学徒呢?你什么时候送我念呢?我都已经耽误了五年了。我没听家里的。
再说,国统区的学校对学生都挺好,一分学费不花,一年还有几身新校服。
1946年,我去了兖州中学,上了一年半就毕业了。上课不敢提问题,提问题就把你暴露了,你这么个水平,不行嘛。我就问同学,问老师,硬补。到了初三,我已经在看高中的书本。人家的孩子都是一边上学,一边玩,一边成长,我不是,我是边打工边念书。
每天就吃煎饼。我在酒店不是存有钱嘛,然后跑到集市上买煎饼,一直吃到星期五,煎饼都长了毛了。老师看见后说,你光吃煎饼,不吃盐,会看不见的。我就到灶上拿点盐,就着盐粒吃煎饼。同学们看见我很可怜,时不时地还给我端来一碗面汤。我总共才200张豆饼,豆饼要是花完,生活费没了,就没法儿继续求学了,所以能省则省。
我的功课赶上后,就出开洋相了。一辈子都是这样,不安分。平时的作文,都是要批改的,有次没有批改,同学们闹意见,嚷嚷说老师不负责任。我呢,不吭声,就给他写了这么四句话:“老师不堪改,作文程度低,若要再作文,雄羊生子兮。”结果因为这个,气得他要把我开除。
幸亏我平时在学校里人缘还好,力气大,干活多,同学们都比较喜欢我。听到我要被开除,都联名为我请愿,求老师。原来的老教员也替我说好话,说我离家远,求学不容易。学校领导调查了一番,念我初犯,就折中处理了:留校察看。
我年轻气盛,哪里觉得这是什么事儿啊。现在回过头来细想,我还是太爱出风头了,太爱较真了,这个社会又有几个人听得进直言,容得下意见呢。我是说我就是太爱提意见了。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性格嘛就是个这。要改真是太难了。这一辈子都这样了,我也不后悔,再说后悔也不顶用嘛。这个是牢骚话,不说了。
受了那么大的处分,我也没慌。只要让我在学校里呆着,让我有书念,就足够了。
1948年,山东打开了仗。省教育厅组织学校南迁。我们就流亡到了江苏,在宜兴海岱中学。借宿在一个庙里面。一共念了一年多。当时各地的学校都有。济南临时中学也迁过来了,就在杭州附近。我不安心在海岱听课了,又跑到济南临中听了听课。听课很随便,登记下就行了,情况还更好了,竟然管饭。
眼看着解放军横渡长江,南京也要解放了。国民党有门路的都跑到台湾去了。有钱有势的,都乘船坐飞机走了。我又没钱,又没人指点,往哪里去呢?解放一个地儿往南跑一点,解放一个地儿往南跑一点。所有的大学都解放了,我去哪里上大学?全国打成一片,我担心的却是去哪里念书。我又发表意见,说,不用跑了。其实也是没法儿跑了。
就和大部分留守学生往徐州走。反正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书念,跑点路算什么呢?我不怕辛苦。国民党对学生还是不错的,念书吃穿住不要钱,坐船坐火车坐汽车也不要钱。
不曾想,走到半道上就被解放了。一帮子学生,就在徐州就地休整,跟打仗似的。叫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解放军往北走,我们也跟着往北。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济南。
当时,八路军在济南办了个军政学校,叫华东大学。接管干部看我们这些学生还有改造的余地,就把我们接收过去了。这个华东大学,是给共产党培养政治干部的,算是党校。上了几个月后,华东大学分了系,又和山东大学合并,学校也搬到了青岛。我正式念上了中文系。
念了中文系,想着既然专门搞开这个了,也不能白念,就动笔写作。本来是暑假无事草草写就的一篇习作,没想到被老师看中,当成范文,在全中文系讨论了两星期。年轻人嘛,都有虚荣心。何况我还真是对作文有兴趣。后来,无论碰到什么困难,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写作。
学校环境好,待遇也不错。按照正常的轨迹,我大学毕业,然后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应该没有问题。我历史清白,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嘛。
可我是个积极分子。1951年,国家号召青年人志愿从军支援朝鲜,我大学也不念了,拿了个结业证,就去大连海军学校做了工作员,当一个排长。我当时是这么想的,要写东西,你必须得有生活。在部队也没待多长时间,不到一年,我就回了太原。
先是在房地产公司当科员,再到太原市人民政府市长办公室当秘书,然后又跑到市文化局。哪个单位呆的时间也不长,不是刚解放嘛,百废待兴,哪里要我,我就去哪里。去了哪里我也没想着争什么名和利,就是一门心思写东西。
1956年,山西省开第二次文代会的时候,文联就发现我了,王樟生也是那个时候被发现的。我那会儿已经在《人民文学》发了两个短篇。文联书记李束为直接就把我要过去了。连人带书稿。我当时还写了一部十五万字的长篇,就是那本《汾河上》。这本书完全是图解政策,现在看来,非常幼稚,说起来都丢人了,但在当时能跟得对政策,能理解得对政策也不容易,还是很当回事的。西戎就说,范彪你一来就扔出半块砖。马烽也动员我放弃工资参加专业创作。
开完文代会,我们就开始筹备办《火花》。可以到编辑部上班,可以天天和文字打交道,那是真激动。你想想,我一个写东西的,到了这个地方,不是找到用武之地了嘛。这个院子里写东西的人都称得上如雷贯耳,西李马胡孙,哪个不是一方重镇?我倒也不是想着跟他们在一起,从此沾了多少荣光。我想的是,我范彪也是能做出点成绩给大家看的。
工作不认真怎么行?我这个人就是爱较真。平时开个编务会什么的,问有什么意见没有?大家就把自己那部分稿子看了,提上点问题。我呢,我把一本杂志都要看一遍,等到别人说完了,我就举手。我说,我还有意见。我把别人没发现的问题都找出来了。
我说话太直,光懂得写作的规律,偏偏愚顽,没有顾忌到说话的艺术,工作过了头的后果就是,惹人反感了。
1957年,全国反右,我到编辑部才工作一年,一下就被打倒了。当时编辑部有四个人被打成右派,我因为没什么历史问题,就是爱提点意见,算是比较轻的了。
直接送到大同劳动教养了两年。工资也不给了,家里全靠妻子一手操持。到1959年才回来。什么心思都有,但最想的还是吃饭。劳教了两年,可能是活干多了,饭量变得特别大,一顿得吃一盘子窝窝头。吃饱了,我想的还是怎么去创作。情况都那么困难了,我也没想过别的出路。
回来了,还是在编辑部。我坦白得好,历史上又没问题,大家对我蛮和气,好像这两年完全没有离开一样。但那日子真叫个难过呢。没摘帽子之前,编辑部不允许我创作。1960年,我摘掉了帽子。摘和没摘,没什么区别,但有一点不一样,就是摘了帽子后,有作者来编辑部,我可以和他谈,可以告他稿子怎么写。外面的作者都认识我。你当编辑,必须自己能写,要不然他们不会佩服你。
别的什么也不能干,精力又那么旺盛,我只能认真用心看稿子。当时负责编辑部工作的是李霞裳,这稿子发不发,你得通过她,她知道刊物怎么编,给你把故事讲一讲,她一讲,我马上领会了。
也是巧了,有时候碰到一本刊物都是我改的,拿出一篇是我改的,再拿出一篇还是我改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改,改得一塌糊涂。反正原文的意思我不会动,到最后出来的校样,密密麻麻,都是我的字。改得真绝望。有时到水库劳动几个月,有时候去种地,编辑部碰到这样的差使,都是我去。我的出勤率是最高的。我也没什么意见,谁让我是男同志呢。就这样,稿子还给我留着,劳动完了继续编。
我这个本事没用在创作上,大好青春,全用在改稿子上了。
都这样了,我还是很喜欢,没有任何权利,不能创作了,所以我就一门心思改稿子。
有个同事说散文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写,她的意思写得俏皮点都不行。好像稍微讲究点就成了花哨,成了卖弄,远离人民大众了。文学文学,没有点文采还叫文学?完全是通讯报道嘛。就是通迅报道也不是这么个写法嘛。还说成语这些死去的语言、巧妙的语言都是学生腔,不能用。这是什么理论嘛。就是赵树理,他的语言也不全是农民的语言啊,他的语言可洋气了。有时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完全沟通不了。
开编务会时,我还是老样子,爱提意见。一条一条的,头头是道。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发言,我当然得说。
结果又把人给得罪了。
人,虽然回来了,但两年时光,已经把我完全逼成了右派。我自己怎么想先且不说,大家已经把你定性成右派了。好像这个右派就是与生俱来的了。好在编辑部的小环境还好,夫人多女士多,像段杏绵,郁波,王樟生,对我也还算温和。再说,只要让我写作,让我看稿子,我就知足了。
我想着,只要表现好,肯劳动,看人们的眼色行事,组织应该不会熟视无睹,不说给我换一种待遇,至少会相安无事吧?
我就这么点要求了。
一点空间,一份安宁,只要让我写,就行。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创作,不能创作,我的人生就没意义了。但这时让你写点东西,也就是跟着政策跑,你想写点有个性的,写点风花雪月,完全是办不到的。要有这个苗头,马上就会被批斗。建设无产阶级,讲求的是大公无私,你搞小资搞腐朽没落的这一套,怎么能行?但完全停笔又不可能,也只好装模作样写些颂歌。上面说什么,我就编个什么故事。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
说起来,情绪好像是有点夸张了,不过确是我真实的想法。
幸好妻子对我不错,我被打成右派,离家多年,家里的所有事务都是妻子独力支撑。我1954年结婚,大儿子咿呀学语、大女儿刚出襁褓时,我已被打成右派,二女儿一出生,我已进了劳教队。最小的女儿出生时我在机关烧锅炉。
后来我想,我摘帽子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能劳动,我劳动得好,全文联的锅炉都是我烧。1961年,文联机关的暖气锅炉爆炸了,工人烧伤住院,就派我烧了一冬天暖气。领导看我烧三个锅炉,辛苦,表现也挺好,没什么怨言,就给我摘了右派帽子。那才叫真高兴呢,在院子里干活时不停地唱歌。为什么呢?当时有条规定,凡是被打成右派的,所有从事写作、画画的人一律不准再发表文章出版书籍。你想象不到在那个年代管得有多严,发表一篇稿子得有介绍信,得有调查表,一旦你打成右派,要通报全国的,调查清楚了,你的文章才能发表。要是不知道你是谁,或者改了个名字,肯定也发不出来。这不是要人命嘛。批斗我,劳教我,我都能承受,但是,不让我思考,不让我表达,我接受不了。你看看我被打成右派那几年,有多焦虑。头发都快掉完了。我痛苦啊。
这下好了,摘了右派帽子,我又能写东西了。
既然规定对我不起作用了,那我就得赶快写。我都被右派四年了,浪费了四年大好青春岁月,还不写等什么?能发一篇也行。
摘掉帽子的第二天,我就从平时写的稿件中挑出一篇四平八稳的小说交给了另几个编辑。大家看我都批斗了五年,还这么爱写,也有心放我一马,稿子经业务主编签了字,直接送到印刷厂发排去了。
我以为我的春天真的到来了。
没想到当时的一个副主编,是从上面调来的政管干部,根本不懂文学,可能就是看我这个右派不顺眼,认为右派分子就得安安分分歇着,怎么轮得上我出风头呢?他硬是从印刷厂把我的小说撤了下来。他不说为什么,就生硬地把稿子递给我,我当着他的面几下就把稿件撕掉了。你看看我的脾气。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
不久,编辑部先后来了两个右派,其中一个是总政的名诗人公刘。公刘一到编辑部,《火花》就发了他的诗歌,然后各地纷纷来信找他约稿。
公刘是右派,我也是右派,为什么他的诗能发,我的小说不能发?我就开始说怪话了。我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话传出去,自然又把我卡住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能奢求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便索性公开宣称:我是第一保饭碗,第二争取创作。如果创作影响到饭碗,我就先保饭碗。
说起保饭碗,其实也就那么一说。知道吗?我在1956年就领到了1500元稿费。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刚领到稿费,我就被打成右派了,哈哈。要是右派稍早点,我就领不到那笔钱了。就是靠这点积蓄,一家五六口人,才渡过难关。当时妻子在郊区文化馆上班,也没多少工资。所以说,我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要不是因为写东西,我得不到那笔稿费,但不写东西,我也打不成右派。安安心心在酒店做学徒工,说不定就是汾酒厂的一名高级技工了。工人多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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