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雨天。一个男人在街上走着,他的短大衣里藏着一把小提琴。他走得很快,帽子遮在眼睛上,一脸的疲惫。他在寻找一个地址,不时地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突然,他拐进一条小小的甬道,推开一扇房门。门上有一块木牌,用红漆写着:制琴坊。 进入房内,他脱下大衣,敞开来,把里面的小提琴放在柜台上。他用大拇指把帽边卷起来,等着那位在窗下工作的老人。老人坐在一张小凳子上,身边满是胶水、锯子、刨子,还有敞开着琴腹的乐器。 制琴师站起身,一双眼睛在大大的镜片后面眨动着: “这是什么?” “我想把我的小提琴卖给您。” 制琴师将琴拿在手中,就像医生扶起病人那样,仔细地检查,翻来覆去地看,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然后说道:“这把琴是我做的,已经二十年了,制作日期写在这儿呢。” 那男人说: “我知道。” “您想卖掉它?” “是的,先生。” “它坏啦?” “没有。” “那是怎么啦?” “没什么,我就是想卖掉它。” “我一般是不会买的。贵姓啊,您?” “于贝尔·托马斯。” “我听过您的大名,托马斯先生。我那屋里面就有您的唱片,几支协奏曲,您就是用这把琴录制的吧?” “是的,先生。” “幸会幸会。我叫萨尔多·罗切特。” 然后,他问道: “您拉小提琴很久了吗?” “16年了。” “您要卖掉它?” “对。” “为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的手不行了。”音乐家答道。 他伸出一只左手,几根手指蜷缩着。 “风湿病?” “对。” 老人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又摸了摸琴,说道: “还是留着吧。” “不,我再也不想看到它。” “为什么不留着呢?”好心的老人几乎是微笑着重复道。 “因为我需要钱。” “托马斯先生,请听我说……” “什么?”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不会像这样把一个老朋友甩掉的,一个16年来与您相依为命、为您留下许多纪念的朋友,如果我是您,绝不会这样。” “我需要钱。再说,”音乐家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摊开手,说道,“我现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交响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了,您知道。电台的工作,我也已经丢了。” 他咬咬嘴唇。 “公众音乐会也是,两个星期前……” 他的话打住了。 “说下去。”老人道。 “两个星期前,爵士交响乐团的指挥辞退了我,我给他拉了三个月的琴。我只好去给孩子们上课,可就在教他们演奏上行音阶的时候,我的手僵住了。就是这样,您看,什么都完了。” 当他说这段话时,老人几次犹豫着将左手放在琴盒上。最终,他没有挪动这把琴,就任它十分刺眼地摆放在那里。 音乐家说完了,低头看他的琴,这才发现老人的手缺了两根手指。整整一分钟,两个人都一动不动。最后于贝尔·托马斯先开口了,他迎着老制琴师的目光,问道:“您的手也残了?” 老人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地转回身,向窗边走去,坐在凳子上继续工作,似乎后悔让人看到了他的不幸。音乐家也跟着他走过来,穿过满地散乱的乐器,坐在一堆木板上,解开他的短大衣,等着老人开腔。制琴师萨尔多·罗切特的眼睛盯着手中的活计,说道:“这桩意外是在我16岁时发生的。我把它讲给您听,是因为我那屋里面有您的小提琴协奏曲。如果这对您能有帮助,最好不过;如果不能,也就算了。” 听者无言,低下头去。 于是,老人讲述起来,言语间不时沉默片刻—— “那时候,我家是个大家庭,生活在一个农场里,距城市有七里路。我们都还是小孩子,每天坐着狗拉雪橇去上学,就在学校里吃午饭。无论如何,那算得上是一段幸福时光,在丰茂无比的大自然中,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童年。为了让自己忘掉生活的艰难,我有了一个爱好:音乐。是的,迄今为止我唯一的、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音乐家。” 制琴师扭头看看于贝尔是不是还在听他说话,音乐家始终低着头。老人继续说道: “在我的老师们的反复建议下,父亲给我买了一把小提琴。我挺有天分,耳朵很好,左手灵巧,还有一颗特别敏感的心。我学了一年,对小提琴是那么热爱,简直到了痴狂的地步。为了上琴课,我要在吃过晚饭后出门,坐着狗拉雪橇,走上七里路,上完课后再返回家里。每星期一次,这只有喜欢的人才能坚持下来。在学琴的路上,我裹在一张毛毯里,把小提琴紧紧抱在怀中,像抱着一个孩子,我是幸福的…… “正是那个时期,在一场学校组织的节庆活动中,我第一次当众进行了演奏。” 小提琴家抬起了头。老人继续说道: “演奏大厅里,有几位牧师,一位主教大人,一位议员,一些记者,全体学生和几个漂亮的女孩,可我的亲人却一个都没来。由于一场可怕的暴雪,我是独自一人坐着狗拉雪橇来的。妈妈没能坐在大厅里看我演出,因为路完全没法走。真遗憾,我的音乐会很成功,而她又是那么喜欢小提琴。她是我坚持练琴的最初和最大的动力,是我的激情,我的交响,我的一切。她真可怜。 “我演奏了《回忆》,直到现在我还能听到这支曲子。当然啰,当时我非常激动,心怦怦直跳,可是我的小提琴声回荡在大厅里,琴音清澈洁净。人们都在听我演奏,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也在听。我还记得演出结束时那热烈的掌声、欢呼声,我那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的老师站在幕后,他哭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吻了我一下,一边用手指吹着哨音。 “有一个男人,手里拿着铅笔和纸,过来问我的姓名和年龄,然后带着满脸的微笑和鼓励的目光离去了。大厅里空下来。一位牧师经过我身边,对我晃着脑袋说:‘再接再厉,小家伙……’ “唉,如果妈妈在那儿该多好!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音乐家凑近来,身子向前倾着,生怕听漏了一句话。老人继续说道: “节庆活动结束后,我去老师家参加了为亲朋好友举行的茶会。老师家距学校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夜深了,我从老师家出来,胳膊下夹着心爱的小提琴,满心都是幻想。我要到学校后面的小牲口棚去,我的狗在那儿等我。 “我给狗套上雪橇,尽管牲口棚外大雪漫天,狂风呼啸,我的心情却非常愉快。我还记得,我一边套雪橇一边吹着口哨。 “那时我年轻、幸福。我想到小提琴、今后的琴课,想到大都会、音乐会、个人独奏,想到我的家庭,那光宗耀祖的辉煌时刻指日可待……突然,汪的一声!” 音乐家蹙蹙眉头,等着下面的话。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制琴师接着说道,“一切美梦瞬间化为泡影,彻彻底底地,就像突然停电了一样。有些情节我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我跟一条狗搏斗,它在狂吠,我也在大喊大叫。记得我发出了一声紧张的呼喊,出了牲口棚,在路上狂奔。在我身后的雪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我走到哪儿血痕就跟到哪儿。我记得用了好长时间我才回到家里。那条我们家买了才一个星期的狗,咬断了我的两根手指。” 一阵沉默后,老人又说:“我现在还听得到出事第二天哥哥用斧子杀死那条狗的声音。好了,我讲完了。在我的一生中,我只公开演奏过一次,而不是演奏了16年,更不曾取得显赫的成就,没录制过唱片,没有四处巡演,将名声远播到欧洲去,这些都没有,只有过一次当众演出,还是在一个学校的小厅堂里,而且我的母亲也没有来听。” 于贝尔·托马斯再次低下头去。 老人悄悄站起身,消失在把店面和他的住处分隔开来的门帘后面。他抱着一个琴盒走回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那是他的小提琴,被包裹在一块白色的法兰绒布里。他把琴轻轻地放在于贝尔·托马斯身旁,就回到他窗下的小凳上。 音乐家没吭声。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摩擦着琴弦,若有所思。 最后,他有些局促地看看老制琴师。后者的坦率中没有丝毫揶揄嘲弄,小小的眼睛在黑色的镜片后眨动着,他说:“托马斯先生,我的小提琴从来没被卖过。它是我唯一的朋友,从不会让我失望。我保留着它。我不会像这样甩掉一个朋友的。” 于贝尔·托马斯理解了老人的话。这次,他站起身,迅速扣上纽扣,就像一个蒙羞的人急于脱身那样,走向柜台,拿起他的小提琴,塞进短大衣里——因为屋外一直在下雨——然后低声说:“我的琴不卖了,再也不卖了。谢谢您,罗切特先生。” 他轻轻地带上门走了出去,仿佛这是一扇教堂之门。 (苏小光摘自《朔方》2014年第3期,李晨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