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的泪牛
时间:2010-08-04 00:16来源:《读者》(原创版)供稿 作者:艾小柯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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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小坎子河两边的牧区就都搞起了旅游开发,城里人像蝗虫一样呼啦啦地飞来,骑马、照相、住蒙古包、吃烤全羊。巴图得去更远更远的奶站,还得在奶站过夜。他会坐在奶站现代化的砖瓦房里,怔怔地望着窗子外又大又圆又黄的月亮慢慢升起。有时他会忍不住拿出他的马头琴
打从记事起,巴图就知道自己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他额吉(妈妈)说他是天神下凡,从小就不叫阿布(爸爸)打他。伊吉(奶奶)也宠他,说多亏了咱们巴图,家里才牛羊兴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顺当。
巴图嘿嘿笑笑,猛灌了一大口奶茶,抹抹嘴儿,自己也得意极了。
他这个天赋特别奇怪,从没听说第二个人有。家里人也从不对外人说,两个妹妹都被告知这是家里的大秘密,说出去就没命。
这个秘密,就是巴图的眼泪。
巴图刚生下来时半滴眼泪都没有,哇哇干号。可一旦哭上,巴图就停不住,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向下滚。但巴图的眼泪跟一般人的眼泪不一样。它们最开始是眼泪,等到从巴图脏兮兮的脸上滚下来,像小圆珠子似的落到地上后,它们就开始相互吸引,一颗和另一颗聚到一起,一颗汇入一颗,再汇入另一颗,越变越大,有些地方鼓出来,有些地方瘪进去,左摇右拧,慢慢显出形状,直到变成一只小牛,站到地上。小牛最初是透明的,只有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丁点大,但在地上跑跑,就开始生出颜色来,它有时会变成纯黑的,有时是纯白的,有时是黑白花的。体积也变,从指甲盖变成小拳头,再变成奶皮桶子大小,直到长成和刚出生的小牛犊子一般大了才停止。
巴图第一次哭出泪牛,他额吉跟阿布都吓坏了,还以为巴图被妖怪附体了。只有伊吉不怕,紧紧地抱着他,嘴里念念有词,掀开蒙古包的门帘一脚跨出去跪下,把襁褓中的小巴图举起来,双手撑平,向长生天祭拜。拜完了,伊吉扭回身对蒙古包内吓傻了的额吉跟阿布说,
这是天神下凡,咱们家从此要发达了,要发达了!你们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出来给长生天磕头!
巴图哭出来的泪牛,比普通的小牛金贵得多。它们吃得少,长得快,产的奶有股子说不出来的馥郁,味道又醇又厚,喝上一碗就没病没灾。肉也奇香,又嫩又鲜还有嚼劲,在十里八乡大受欢迎。附近牧场上的人来问来看,巴图他阿布就说是家里的母牛能生。有人花重金向巴图家买过两头泪牛,跟自家的普通牛配种。可这泪牛的好处竟不遗传,产下来的小牛犊子跟普通的小牛没什么区别,长大了,奶没那么浓,肉也没那么香。
打从巴图开始到牧场小学上学起,他就很少哭了。别人家的男孩子不哭,长成个小男子汉都是件喜事儿,可巴图不哭,就没有小泪牛。没有小泪牛,就没有大泪牛;没有大泪牛,就没有好喝的牛奶、好吃的奶皮子跟能卖好多钱的牛肉。不行,这可不行,巴图他阿布暗暗决定,巴图自己不哭,我得帮他哭。
有一天巴图放学,阿布特意骑着马去学校接他,让他坐在自己身前。小书包搭在马屁股上啪嗒啪嗒跟着马蹄子一块儿响。阿布绕了个远路,跑到平常家里赶牛羊吃草去得最远的小坎子河附近。冬天,小坡上的雪都还没化呢,小坎子河面上结着一层薄冰。阿布说要教巴图滑冰,可他亲了小家伙一口,把他往冰面上一扔就不管了。巴图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向阿布站的地方走,才一迈腿,就脚下打滑,咕咚摔了一跤,摔得屁股生疼。而阿布站在面前光盯着他,不帮忙。这下巴图不干了,坐在凉飕飕的冰面上放声大哭。
可等了半天,左看右看,巴图哭出来的眼泪也没有一滴要变化的样子。它们从巴图被北风吹得红扑扑、干皴皴的脸蛋上滚下来,有的沾到棉衣帽兜那一圈狐狸毛上,有的跌到冰面上,风一吹,就跟冰层融为一体了。
这下阿布慌了。怎么回事?难道巴图的眼泪失效了?
阿布一把拽起巴图,拎着他的帽兜把他揪上了马,一边安慰,一边急急火火跑回家里的蒙古包。
他跟伊吉咬了半天耳朵,又拉着全家人在冷飕飕的北风里跪在蒙古包外面的雪地里向天祭拜。巴图看不明白,只知道高高兴兴地啃伊吉给的那块牛肉干,更高兴额吉今天没催他赶紧做作业。晚上全家吃筱面窝窝,阿布喝着马奶酒唉声叹气,说咱们家的好日子,到头喽。
阿布的话果然应验了。接下来的几年家里的泪牛不再增加,生活比以前紧巴了不少。蒙古包附近的牧场小学整改后并到了镇子里的大学校,家里没钱交车费,只好给巴图跟妹妹们办了住校手续,他们每个月回家一次。
初二那年春末,伊吉去世了,巴图领着两个妹妹从镇里踉踉跄跄地赶回来,陪着阿布给伊吉守灵、出殡,扛着嘛呢树(柳树)枝子的白旗插在了伊吉光秃秃的新坟上。巴图在充满了新草的青气儿和银莲花的香气的草原风里拉马头琴,一遍遍唱小时候伊吉教给他的歌谣:
呼啦啦的草场
呼啦啦的河
呼啦啦的大风
吹得我的头巾呼啦啦地飘
巴图唱一遍,就在刚开始变柔的小夏天的风里掉一回眼泪。奇怪的是,之前眼泪不再变成泪牛的巴图,这次竟然又哭出泪牛来了!额吉说,这是伊吉苍天有灵,舍不得咱家啊。
高中一毕业,巴图就回家帮忙了。巴图开始接替阿布牧牛牧羊。自从草甸子上的牧民大多都开始圈养牲畜后,没几家再游牧,附近的狼也被打得差不多了。但整个草场沙化越来越严重,旱季变长了,牧草质量下降,巴图和阿布已经赶着牛和羊越过小坎子河那边吃草了,甚至到更远的地方,还为此跟其他牧区的人发生过争执。
泪牛吃不到好草,奶牛虽然还是照样产奶,但寿命短了,还不到8年奶就没了;肉牛增膘慢了,要多养个大半年才能出栏,肉质也不如以前鲜嫩。奶厂来收,价压得更低了。
巴图和阿布拼了命地干活,挣钱。一个人的时候,巴图还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让自己哭,比如掐大腿、拧胳膊、扇巴掌,可就算真疼出眼泪来,眼泪也变不成小泪牛。
后来阿布跟额吉给巴图介绍了一位附近牧区的姑娘,脚大腰宽,跟巴图去世了的伊吉一样的身材,饱满、扎实。巴图和姑娘去镇子上的电影院看电影,黑黢黢的电影院里,姑娘紧盯着发着蓝光的屏幕,眼泪一颗又一颗地滚下来。巴图偷偷扭脸瞅那些眼泪,吧嗒、吧嗒、吧嗒,一颗颗落到满是浮土和瓜子皮的水泥地上,倏地就被吸干了,没有了。巴图挠挠头,再扭脸看这蓝色的屏幕,还特意想了想那些小时候让他难过的事儿,拼命挤拼命挤,可两个眼窝子还是干的。
来年开春,巴图娶了姑娘。家里办酒宴宰了五只羊、一头牛,喝光了额吉酿的马奶子酒。巴图醉了三天三夜,他觉得这辈子都没那么高兴过。
不到一年,姑娘给巴图添了个小巴图,阿布和额吉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可家里的泪牛越来越少,等小巴图也要开始上学时,一只泪牛都没有了。
小巴图刚出生的时候巴图还指望过那小子能继承自己小时候哭出泪牛的本事。小巴图的确爱哭,简直一天到晚哭个不停,眼泪就跟夏天的小坎子河似的,哗啦哗啦没数地淌。可那么多的眼泪,却没有一滴能变成小泪牛。
小巴图二年级时的暑假,全家人商量了一下,把家里剩下的牛羊马匹全卖了,彻底搬到了镇上。巴图找了个奶站收购员的工作。巴图常回牧场,但小时候一块儿玩大的牧民已经越来越少了。没多久,小坎子河两边的牧区就都搞起了旅游开发,城里人像蝗虫一样呼啦啦地飞来,骑马、照相、住蒙古包、吃烤全羊。巴图得去更远更远的奶站,还得在奶站过夜。他会坐在奶站现代化的砖瓦房里,怔怔地望着窗子外又大又圆又黄的月亮慢慢升起。有时他会忍不住拿出他的马头琴,拉几首不成调的曲子,那声音在蓝蒙蒙的大草原上传出好远,好远。
巴图常常向其他牧区的人打听有没有人听说过泪牛。所有人都摇摇头,问:“那是哪国的新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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