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啊,父亲!
时间:2010-05-20 23:07来源:《读者》(原创版)供稿 作者:刀 口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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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好当,常常当不好。有人当得身心俱疲;有人当得失足千古,肝肠寸断。特别是他们面对死亡,抑或面临死亡时。 先讲第一个父亲的故事。 那是深冬,快过年了,本埠即将枪决一批犯人。高墙外,一群亲属正等着与犯人们作最后的诀别。这是根据高法和高检关于
父亲不好当,常常当不好。有人当得身心俱疲;有人当得失足千古,肝肠寸断。特别是他们面对死亡,抑或面临死亡时。
先讲第一个父亲的故事。
那是深冬,快过年了,本埠即将枪决一批犯人。高墙外,一群亲属正等着与犯人们作最后的诀别。这是根据高法和高检关于人性化执法的规定做出的最新安排,好让犯人平静上路。再早,却只有冰冷的一张行刑通知书,而更早,随通知书一块送达家属的,还有子弹费清单,那是20世纪70年代,1颗子弹值1斤米钱,约1角6分。如今,这些冰冷的东西都被取消了,还安排亲人们见最后一面。
毕竟,社会在进步。
这天的会见在下午。会见前,法官对一王姓犯人宣读了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核准裁定书。王约摸二十三四岁,年轻英俊。听完裁定书,他没什么表情。17时10分,王的父亲在民警陪同下,走进高墙。在一道牢实的铁门两边,父子隔门相望。
父亲身材瘦小,脸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须臾,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递给儿子:“这是你妈妈的相片,你拿着,她有病不能来送你了。虽然你犯了错,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但我们还是认你这个儿子。”
儿子眼圈红了,手压着鼻子,哽咽道:“你们要保重身体。”
父亲接着说:“你要坚强,犯了错要承担责任,配合法院。要不是法院的同志,我们见不了面。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儿子流下了眼泪:“我错了,也晚了,爸爸妈妈,你们要保重身体,不要太想念我了。”
父亲点点头:“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不要担心。”
儿子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会见室很安静。有那么一会儿,父亲怔怔地望着儿子,然后平静地说:“现在你站起来,有一个规矩还是要讲的。”儿子一愣,慢慢站起身。父亲也站了起来,突然跪下去,说:“我没有教育好你,按我们农村老家的规矩,给你磕个头吧!”这个动作不但让儿子,也让现场民警大吃一惊。
儿子反应过来,随即跪下去,眼泪又流出来:“爸爸您不能跪,该跪的是我。”
父亲磕头后,站起身:“该说的都说了,其他的话也没有意义了。我走了。”说完,平静而深情地望了一眼儿子,转身快速离开,再也没回头。
“爸妈,你们要保重身体啊!”儿子看着父亲的背影,长跪不起,凄声叫道。
有人看到,父亲走出高墙后,流泪,在腊月的寒风中不停地流泪。他婉拒了所有媒体的采访,匆匆消失在置办年货的人流中……
不知为什么,很长时间以来,这幕场景一直让我心中酸楚。死,是人迈不过的坎儿。曾读过一些关于死的宏论,豁达者如剧作家沙叶新:“我不怕死,怕也死,不怕也死,陆陆续续、前仆后继都死了,怕它做啥?”
然而善终与恶死,虽本质都是死,但毕竟有云泥之别。所谓恶死,本篇专指死刑。死刑作为我国刑法中最严厉的惩罚,让一个人为自己的罪孽付出生命的代价。当一个人面临死亡倒计时,对这个世界是眷恋、忏悔,还是难以割舍抑或满不在乎?我无意探讨。我只相信,一个父亲对儿子下跪,并非只是“养不教,父之过”的单纯悔憾——一个山村农人,他懂得这最朴素的道理,但亲情、血肉和“我们还是认你这个儿子”的决绝,更让人感知为人父的艰难。
再讲一个父亲的故事。
这个父亲是个毒贩,姓谢,44岁,一条壮硕的大汉。今年6月25日夜,他在监所镇定地吃完晚饭,饭量与平日无异。饭后,还找法警要了烟抽。他知道第二天是“6·26”禁毒日,劫数,但在世间的最后一夜,他睡得安稳。第二天从监所出来,他没说一句话,也没看一眼窗外。
行刑前1小时,他与亲人作最后诀别。他看到了手机视频上的小女儿,那是他年轻的妻子录的。录时,妻子让女儿给爸爸说几句话:“幺儿,乖,给爸爸说我想你。”女儿才3岁,不懂,只顾蹲在地上玩。隔着会见室的玻璃墙,妻子大喊丈夫的名字,其他几位女性亲属则抱头痛哭,对他大骂:“你这个死人啊,不听话的死人!”他不看她们,只平静地看完手机视频。接着又看了一遍。
“把女儿带好,照顾好老人。”他开口了。
“其实我最想见见儿子,我不晓得他今天来了没有,但我不敢见他,我不希望他记下我现在的样子。”他希望儿子能走出阴影,健健康康地成长。
一个法警事后说,临刑前夜,沉默寡言的他还是说了一句话:“以后不管干什么,千万别贩毒!”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年轻时读这话,不懂,以为“善”即善良。其实,这话骨子里有另外的含义。“善”在这儿应指发自内心最真实的情感或认识。事实上,无论善终还是恶死,一个人即将与生命告别时,没有什么看不透,也没有什么想不通了,因此这时的声音应该最真实。从这个层面再看鲁迅,他说即便死,对自己的敌人也“一个都不宽恕”。“不宽恕”,是先生个性中的另一种“善”,而先生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是这样解析父亲的:“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话简朴,却透着大智。
于是便想讲讲第三个父亲。
这位父亲叫孙林。他儿子孙伟铭因在成都酒后驾车,致4死1伤,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处死刑,这事在全国闹得很响。是为一审。为拯救儿子,孙林顶着烈日在成渝两地辗转奔波筹钱。为省钱,他只坐火车,渴了,连3块钱一瓶的饮料也舍不得买,自己带一个水杯;饿了,只敢吃方便面;困了,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宿……这一切,是为了筹集100万元赔偿款,以求取得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书。
据称,谅解书在二审时能起关键作用——杀,或不杀。
为此,60岁的孙林给人下跪、道歉,挨过耳光,卖了房。100万元,对一个月收入只有2000元的家庭来说,实在是天文数字,但孙林说,他甘愿承受一切,替儿子赎罪,以求得家属的谅解。看着奔波劳顿的老人,家属们心软了,称愿意签下谅解书。待100万元基本筹齐时,孙林病倒了,一查,癌症。
这让所有知情者感慨万千。
有法学专家认为,最高法所规定的“积极赔偿”中的“积极”,指被告人倾尽了全力,在个人根本没有赔偿能力的情况下,甚至动员家属、朋友赔偿受害人。同时,不能以赔偿数额来论断是否“积极”,譬如一个家产上亿的人拿出10万元跟一个只有1万元赔偿能力的人拿出8000元,两者的态度是不同的。但积极赔偿不是花钱减刑,即使被告人全额赔偿,如果没有得到受害人的谅解,依旧不会被认定为“积极”。
应该说,孙林是积极的,但孙伟铭实在罪大:
其一,无照:这无异于拿着刀子去杀人;
其二,醉酒:失去了对高速行驶的汽车的掌控力;
其三,逃逸:既无照又醉酒还逃逸,不是杀人又是什么?
孙伟铭长期无照驾车,本身就是无视甚至蔑视他人生命的行为。因此,成都中院的一审判决,向社会传达出强烈信号:所有漠视他人生命的驾驶行为,必将依法受到严厉制裁。
从理性说,我支持成都中院的判决。
因此,我认为孙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未必是一个合格的现代公民。因为他的所有努力,只为救儿子的命——如果儿子不是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而是以交通肇事罪领刑,他还能拼了老命筹款吗?所以,他的“积极”并无示范意义,动机只是“拿钱买命”!
再进一步问,难道严刑峻法就能杜绝类似犯罪吗?看看孙伟铭,他半年内违章10次,他身上隐藏的危险杀机,为什么没人拦截?为什么直到闯下惊天大祸,才想到该一枪干掉这个害群之马?事实上,当这个社会依然有人凌驾于社会规则之上,依然不尊重、不敬畏他人生命时,孙伟铭案的悲剧就绝不是最后一幕,指望严刑峻法来终结血腥车祸,只能是一厢情愿。
还在于,世事难测,人心难辨。当孙案受害者亲属拿到赔偿款后,在二审开庭时突然变了腔调:“我们对孙伟铭本人不原谅!”并称之所以要签谅解书,只是为了获得赔偿。身患癌症的孙林闻知,在病床上终于忍无可忍,拍床大吼:“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明摆着,他们仍想要你儿子的命!
我不知这起案件的台前幕后将昭示一个善良和谐的开端,还是隐埋又一个诡谲危险的先例,只知案件折射的价值,已超过案件本身。
可怜天下父母心!
好在,孙伟铭案最终尘埃落定了,判无期,头保住了。是为终审。曾经“花钱买命”的鼎沸舆情,均因终审落下帷幕。但它还能让你我记取什么?
这已不是“父亲”一词所能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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