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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戏里面与你相会

时间:2010-07-23 00:04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丁立梅 点击:
祖父年轻时,曾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场拉黄包车讨生活。那时他已经娶了我祖母,却不知怎么一个人跑到上海。动乱年代,家乡闹饥荒,祖母看着饿得面黄肌瘦的我父亲,狠狠心,把当时只有四五岁的我父亲,塞到一条去上海的船上,托人带去上海找祖父。 祖父那时是戏迷

  祖父年轻时,曾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场拉黄包车讨生活。那时他已经娶了我祖母,却不知怎么一个人跑到上海。动乱年代,家乡闹饥荒,祖母看着饿得面黄肌瘦的我父亲,狠狠心,把当时只有四五岁的我父亲,塞到一条去上海的船上,托人带去上海找祖父。
  
  祖父那时是戏迷,辛苦拉车挣来的钱几乎全扔进戏院里。到了大上海的父亲跟着祖父,没有预想中的饱肚子。戏台上水粉一片,花红柳绿。戏台下,卖油饼的提着篮子,挨个叫卖,那香味儿,把父亲小小的心缠绕了又缠绕。父亲眼巴巴地看着油饼,拽着祖父的衣袖叫:“爹,我饿。”
  
  祖父两眼仍紧紧盯着台上,在他的眼里,映着一个水粉世界的花红柳绿,哪里顾得了尘世的饥饿愁苦,他哄父亲:“乖,好好听戏就不饿了。”
  
  父亲最终没能忍得了饿,跑回乡下的祖母身边。走时祖父也不曾挽留,向别人借了钱,买了十个油饼揣在父亲身上,就让他跟一个回乡的老乡走了。
  
  祖父就这样一个人呆在上海,乡下的家他不去想,完全沉醉在戏里。祖母带着一帮孩子,吃尽苦头。给他写家书,说乡下日子很难。祖父回信说,挨挨就过去了。如此的不负责任,让祖母一想起就泪落如雨。
  
  祖母是怨祖父的,那种怨里甚至带了恨。我有记忆时,祖父早已从上海回到乡下来了,和我们一家子一起过,但他还是喜欢热闹。乡下热闹少,偶尔也有演戏的过来,却唱得粗糙,只穿着家常衣裳,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祖父全然不顾祖母的骂,追了去看,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他会跟我们描述当年大上海戏院的景象:“那些唱腔做功,才叫好啊!”祖母在一边听见,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就骂:“死老头子,你就知道你一人快活!”祖父便停了话题,讪讪地笑。
  
  并不曾留意,祖父和祖母之间什么时候变得亲密起来。我外出求学,离家远去,偶尔回家,总看到两个老人一同忙着:一个择菜,一个必扫地;一个上灶,一个必烧火。最有趣的是他们之间的称呼全变了,祖母不再叫祖父是“死老头子”,而是称他“爹爹”,祖父则称祖母“奶奶”。
  
  我工作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祖父买了台“红灯牌”收音机。祖父欢喜得很,整天捧在手上,听里面的人唱戏。祖父喜欢的是京剧,祖母喜欢的却是越剧,祖父竟舍了自己的喜欢,跟祖母听越剧。什么时候什么台播越剧,他们比谁都清楚。一到播放时间,两人就搬了凳子,紧挨到一起听。收音机里,祝英台在唱“观音大士媒来做啊,我与你梁兄来拜堂。”梁山伯生气了,回:“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我祖母听到这儿,跺脚叹,连声说:“傻子傻子,她是女的扮的呀!”祖父在一边笑呵呵地看她。那样的画面,很和谐,很柔软。
  
  是的,除了柔软,我想不出用别的词来形容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两人的眉眼里有了相似的东西,是大浪淘尽后的安宁,曾经的怨恨早已消失。亲人间,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他们成了相依为命的人。祖母偶尔去亲戚家呆一两天,祖父必在门口一日数回望,望不回,就马上追了去,直到缠着祖母回家来。
  
  老了的祖父对祖母很依恋,亦很爱,一生的爱仿佛这时才觉醒了。他会走上大半天的路,只为去买祖母喜欢吃的薄荷糖。他也给祖母买新鞋或新衣裳,尺寸竟是不大不小正好。温暖的冬阳下,他们一起做老衣,绸缎的料子上面息着绛色的花朵。祖母说:“爹爹,这料子好啊。”祖父回应:“是啊,奶奶,这料子好啊。”他们一起用手摩挲着布料,神态安详且满足。满世界的太阳光,小绒毛似的,静静飘落。
  
  祖母去世得很突然,下午还好好的,还和祖父一起给一只羊喂草,可到了晚上,她说头晕,人就倒下去了,再没醒过来。祖父一直拉着她的手,大家硬把他拉开,给祖母换上老衣,祖父这才惊醒过来,他哭叫一声:“奶奶,你不要丢下我走啊!”人就整个跪下去了,伏到地上,拼命朝躺着的祖母磕头,头磕破了,还是磕,眼泪成串成串地流,只是再没有话。
  
  祖母火化后,祖父变得沉默了,整天呆呆地坐着,对着一处看。只有到吃饭时,他才醒悟过来似的,蹒跚着去,先盛一碗饭,摆到祖母的遗像前,叫道:“奶奶,吃饭啦。”然后守在一边等,仿佛那边正在吃他递给她的饭。估计那边的祖母吃得差不多了,他会说:“奶奶,我收碗啦。”然后把祖母遗像前的饭端走,自己吃掉。给他另盛饭,他不肯吃,说:“我帮奶奶吃剩饭碗呢。”
  
  我回家,从没跟我提过要求的祖父,却要我给他买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因为原来的那台已经坏了。他以为只有这样的收音机里才会时时有戏听。
  
  我没找到要买的“红灯牌”收音机,因为那种牌子的收音机早被淘汰了。我给祖父买了一款新式的,效果相当好。我帮祖父搜索到唱戏的台,比画着告诉祖父有戏可听。祖父看懂我的手势,一把接过收音机,紧紧抱进怀里,有失而复得的欢喜。他不停地抚摸着收音机,褶皱如核桃的脸上,慢慢现出笑来。他喃喃地说:“奶奶啊,有戏听喽,好听哦。”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幽远、沉醉。那里,戏正唱得热闹,他在戏里面,与祖母相会。
  
  九十岁高龄的祖父,这时,其实耳聋已经好几年了。
  
  高至诚摘自《意林》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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