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拯救
时间:2010-07-20 20:30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童馨儿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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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唐好是个农村孩子,她住的地方叫三堡,是个小乡村。听说那里特别缺水,洗菜的水要留着洗衣服,洗了衣服要洗手、洗脚,最后才拿去浇地。单位组织下去实地考察,我推着不肯去,只挑了个唐好,说:好吧,就是她了。 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政治任务,单位里每人分
一
唐好是个农村孩子,她住的地方叫“三堡”,是个小乡村。听说那里特别缺水,洗菜的水要留着洗衣服,洗了衣服要洗手、洗脚,最后才拿去浇地。单位组织下去实地考察,我推着不肯去,只挑了个唐好,说:“好吧,就是她了。”
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政治任务,单位里每人分配到一个助学指标,领导说:“上头说是自愿,但细想来,咱们再怎么也比乡下过得好,资助一个孩子一学期也就是一百块钱,相信大家都有这个能力。”
我看过唐好的简历——十五岁,还有个妹妹,母亲有癫痫病,父亲是广东人,早些年三堡兴起挖矿热,唐好的父亲带着满腔热情来,与唐好的母亲生下唐好和妹妹。传说中的矿始终没挖成,唐好的父亲也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不辞而别。唐好的母亲受了刺激,频频发病,基本成了生活无法自理的人。家里的远近亲戚都避而远之,惟有老外婆照料着唐好姐妹。半年前,老外婆去世,唐好家顿时陷入困境。
一百元钱让单位的同事带去了,我还拣了两件旧棉衣一块带去。几天后,同事回来,带给我好几把捆得整整齐齐的野菜。我这人不喜欢吃野菜,随口说:“谁喜欢吃就拿去吧。”同事执意递给我说:“这是唐好晚上去割的,割了大半天,她说了,没什么东西谢那位姐姐,拿得出来的就只有这些野菜。这野菜叫‘茼蒿’,广东人还有一种叫法——‘唐好’。”
我吃了一惊,瞬间对这有心的女孩倍增许多好感,决定下次有机会就去看看她。
机会很快就来了,一个月后,单位再到三堡去慰问,我也跟了去。从县城到三堡是刚修建不久的三级公路,我被几个小时的车程折磨得面无人色。一下车,我就蹲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一个瘦削的女孩走近我,轻声问:“陈姐姐吗?”不等我回答,她已伸手在我背后有节奏地轻轻拍打起来。
这一晚我住在她家里,她给我打来水,烧热让我洗澡,我说:“不用不用。”她说:“姐姐别担心,水还有,管你洗个够。”她的小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光彩熠熠,目光里饱含着期待。我拉一拉她的手,温和地说:“真的不用,我擦把脸就好。”她着急了,说:“姐姐,我帮你看着,这里没人来的。”
她家的房子很破很旧,几块木板搭了个简易小棚,就是所谓的“卫生间”了。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在小凳子上燃支蜡烛,兴冲冲地叫上妹妹,两个人站在小棚外,神情警惕地四下张望。
我把热毛巾蒙在脸上,哭了。我一直只把她当做我的一项工作任务,但这一刻,我决定从此以后,把她当做我真正的妹妹。
二
半年后,我赴省城进修学习,同事说:“你可以不用再资助唐好了,单位可以再为她联系新的资助人。”我说:“不,不用。”我仍然坚持给唐好寄钱和寄书,她每个月都给我写信,文笔流畅,字里行间充满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同事的电话,说唐好自杀了。我吃了一惊,连忙追问详情。原来唐好的母亲病情日益严重,一天她一个人在家里,竟然用菜刀割了腕,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气。乡政府辗转联系到她父亲,她父亲却只同意抚养一个孩子。唐好平静地把妹妹送走,晚上就在家里,用母亲割过腕的那把菜刀也割向自己的手腕。幸好抢救及时,才免于一死。
我把电话打到了乡政府,乡政府说她到县城一中住读了,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晚上九点,我终于与她通上了电话。
我一开口就骂:“你这个傻姑娘!”她“哇”的一声哭了,我在电话这端不禁一阵心酸。她说:“孤单一个人,真的不想活了,妹妹临走时扯着我的衣角不放,使劲叫:‘姐姐,姐姐,你过几天就去接我哦……’”
我的泪也“哗哗”流下来,我说:“唐好,你要好好生活,妹妹还等着你去接呢。答应姐姐,以后别再做傻事了。”
日子渐渐又恢复了平静,唐好学习很用功,她在课余时间用自己的方式挣钱,比如,帮同学做值日;到批发市场批发一些廉价的内衣裤,再拿到宿舍里推销;傍晚,去餐厅做钟点工;周末去网吧打杂,不要工钱,只要能学习到电脑知识……
我屡次劝说她:“你应该把精力用在学习上。”她笑而不语。现在想来,也许是那时,她就有了放弃高考的打算。
不久,我结束学习回到小城。那一晚,唐好坚持要请我吃饭。两年多不见,她长高了,却仍然那么瘦。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钞,骄傲地对我说:“我有钱。”她叫了好几个菜,吃着吃着,突然对我说:“姐姐,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未等我开口,她又说:“我的一个同学自杀,幸好抢救及时才没死。隔壁班有个男生,因为喜欢一个女孩被拒绝,于是,和好友约好一块儿自杀……”
我惊奇地看着她,说:“这些与你参加高考有什么关系?”她的表情很严肃,像个大人,她说:“我在网上参加了一个主题为‘关爱生命万里行’的全国性活动,我将与二十多名志同道合的志愿者们利用情景剧、主题演讲、辩论赛、讨论会等各种形式,正在向青春年华的同龄人们宣传生命的美好,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
我愣愣地看着她,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就是一年多前也闹过自杀的厌世孩子。
她期待地看着我:“陈姐姐,我已经向学校请了长假,我很需要你的支持。”
我喃喃地说:“那你的学习怎么办?你不想上大学了?”
她自信地说:“我会边走边学,社会也是一所好大学呀。”
我还能说什么?我轻轻站起来,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
三
唐好离开了小城,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她再没有给我写过信,她用QQ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给我留言。她告诉我,她现在每天记日记,这些生活经历太宝贵了,也每每让她慨叹不已,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在中国,平均约每两分钟就有一人自杀身亡,八人自杀未遂,自杀正向低龄化发展。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女孩子因为早恋被人发觉,于是约了好友一块自杀,身边的同学对此早已知情,却熟视无睹,女孩在黑板上写下“勿忘我”的字样,香消玉殒……
她说:“陈姐姐,我自杀过,我太明白一个人自杀前的那种绝望。我要尽我所能帮助他们,就像你当年帮助我。”我惭愧得不得了,我帮助了她什么?但她提醒了我,有时候无意的一伸手,对溺水之人却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我留言给她:“姐姐永远支持你!”
这不过是句口号罢了,我忙着应付新的工作,焦头烂额地谈恋爱,攒钱买房子,哪里谈得上支持她。甚至渐渐地与她疏于联系,知道她的近况还要通过其他人。她做得很好,听说还得了什么奖,她甚至办了个“唐好热线”,专供人求助用。
我快结婚的时候,她像一场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头发长长的,个儿高高的,大眼睛,皮肤黝黑,看着我使劲笑。我想拥抱她一下,突然醒悟她不再是孩子了,但她又像孩子一样靠过来,叫我“姐姐”。
我们聊了一整夜,她手脚不停地帮我整理房间,她说她报考了成大,等以后安定下来了,就把妹妹接到身边。她好奇地问我:“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爱不爱他?他爱不爱你?”
我笑她还是个孩子。她不服气,嚷:“我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人了!”
我仍笑。成年人了我也不能跟她说,这场婚姻来之不易,我的爱比他的多,我爱得比他卑微,比他辛苦。这些,唐好怎么会懂?
我扯扯被子,叫她:“来,睡了。”
她翻来覆去,突然问:“姐姐,你们为什么连电话也没一个?”说完就睡了,哪里看到我愣在床角,眼泪快掉了出来。
一周后,男友与我提出分手,因为他爱的那个姑娘回到了他身边,他自然要放弃我。自始至终,他爱的只是她。请帖都写好了,酒店也订好了,新房里的“囍”字是唐好贴的……一切都是空欢喜白忙活。
他站在门边,表情悲伤:“对不起……”唐好顺手操起门后的扫帚,使劲挥动道:“滚滚滚!”眼中分明泪水盈盈。
男人吓了一跳,走了。唐好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说:“哭吧哭吧,哭一会儿就好。”好像我才是孩子,但是我很没骨气地哭了。
四
我病了,不想吃不想喝,什么也不想做。唐好整天守着我,给我读报,还学会了熬汤。
晚上我躲在阳台使劲打电话,她在房里拖地板,我边打电话边哭,她冲过来抢了我的手机,“啪”地就朝楼下扔去。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男人嘛。”她说着拉我下楼,“走走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快点!”
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她表情严肃,说:“有人给我打电话,说要自杀,你跟我一块去劝一下。”我苦笑了,我也想自杀,哪儿顾得了别人。但唐好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挣脱不了。
闹自杀的女孩与我年纪相仿,头发蓬乱,站在十几层的楼顶徘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心顿时悬起来。
身后的唐好狠狠一推我,说:“姐姐,你们年纪差不多,你说话一定比我顶用。”
我一个踉跄,就站到了女孩身边,她失神地看着我。我说:“我也有一个深爱的男人,为了他,我愿意做一切;他爱着别人,我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他来找我,我快乐得像个孩子;我非常非常爱他,但他还是不要我了。”
女孩紧紧地盯着我,像是被我的述说吸引住了。
我继续说:“我求他,求了一次又一次,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他肯回到我身边来。但是,妹妹,这样不懂得我们爱的男人,我们要他回来干什么?如果为他死了,他真的会心痛会后悔吗?如果会的话,又怎么舍得抛弃我们?”
女孩呆呆地看着我,我向她伸出手,她便紧紧地与我拥抱在一起,两个女人哭做一团。
深夜回到家里,我与唐好一块拖地板、抹桌子。唐好说:“姐,你刚才表现得很好。”我说:“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开了。”唐好抿抿嘴笑:“那就好。”我说:“姑娘,谢谢你了。”她眨眨眼睛说:“什么鬼话。”她坐在沙发上喘气,说:“姐,我明天要走了。”
我“嗯”了一声,继续清理桌子。她说:“姐,你样样要自己小心。”我擦了擦手站直了身子,笑道:“怎么你倒像姐姐了呢?”
她笑了,笑着笑着泪光闪闪。咦,这傻姑娘。可是,我也流泪了。□
范爱妮摘自《人生与伴侣》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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