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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

时间:2010-07-01 23:29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萧笛 点击:
爱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它会无声地传递人生的真谛,并会产生无穷的伟力。 我有妈,还有娘。 妈十月怀胎生了我,我叼着娘的奶头长大。 妈在县剧团里唱二人转,生我的时候正红,怕奶我坏了身材,就到乡下找了娘来。 和妈的妖娆比起来,娘就像块土坷垃。土坷垃一

  爱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它会无声地传递人生的真谛,并会产生无穷的伟力。
  
  我有妈,还有娘。
  
  妈十月怀胎生了我,我叼着娘的奶头长大。
  
  妈在县剧团里唱二人转,生我的时候正红,怕奶我坏了身材,就到乡下找了娘来。
  
  和妈的妖娆比起来,娘就像块土坷垃。土坷垃一样的娘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正在“哇哇”大哭的我见了娘,竟“咯咯咯”地笑起来。
  
  娘在没人的地方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这是咱娘儿俩的缘分。”
  
  高高大大的娘总闲不住。说好了,娘只管奶我,可娘却把家里的活都干了。妈为奖励娘的勤快,就翻出自己的旧衣服送给娘。那些衣服是妈不喜欢的,娘却稀罕得眼睛发亮,嘴里不停地说:“多好看,多漂亮!”
  
  娘把妈送她的旧衣服在身上比画着,对着镜子笑道:“瞅瞅,你的腰比俺的胳膊粗不了多少。”
  
  那些衣服娘穿不了,她就小心地包起来,说:“丫头们能穿。”娘的家里有四个丫。娘本来有五个丫头的,五丫生下来就有病,因为没能及时治疗,没几天就死了。
  
  娘爱吃肉,也能吃肉,做熟了白得像豆腐一样的肥肉盛在碗里,娘看了馋得眼直。连皮带肉的一个肘子,娘大口小口几下就只剩下骨头了。妈嫌娘能吃,沉着脸往家买肉。她没法不买,因为娘吃了肉才有奶水,才能把我喂得牛犊一样壮实。
  
  娘还爱哼曲儿,逗我玩时哼,哄我睡觉时也哼。我能听懂大人说话的时候,娘就给我讲故事。娘讲故事的时候,边摇拨浪鼓边说:“拨浪浪,拨浪浪,从前啊,有个小孩儿,为了不让蚊子咬他的爹娘,就脱光衣服躺在爹娘的被窝上,让蚊子来咬自己,等把蚊子喂饱了,才让爹娘来睡觉;拨浪浪,拨浪浪,从前啊,有个娘得病了,天天吃苦药,她的儿子就天天给她煎药,儿子怕热药烫了娘,总是自己先亲口尝……”
  
  拨浪鼓一声声地响,娘的爱伴着娘的奶水流进了我的血脉。
  
  有了娘的奶水,世上再没有其他美味能诱惑我。我拒绝一切在大人看来好吃无比、营养丰富的东西,饿了就往娘的怀里拱,一直拱到个子比扫帚还高。
  
  因我的贪吃,娘没空回自己的家,如果她回了家我就得挨饿,而妈又不让我跟着娘到乡下去。娘在我家呆了七年,七年里娘没回过一次乡下的家。娘想家,想得掉眼泪,但娘从不提回乡下的事。来时,娘答应了妈,把我奶到断奶再回去。
  
  娘说,人说话得算数。
  
  娘在乡下的家人也想娘,她的男人在农闲时会来我家,背着查子,背着绿豆,也背着他们全家人对娘的念想。娘让我叫他叔,我不叫,我怕我叫了他会把娘领走。娘一个劲地问叔:“大丫下地顶个人儿不?二丫的功课好不好?三丫的个子长高了吗?小四夜里睡觉还说不说梦话?”叔的话少,娘问一句他答一句,娘不问他就闷着头抽烟。叔抽的烟辣,呛得我直咳嗽。
  
  叔要走了,娘塞给他一个包袱,包袱里是大大小小的花布衫。娘还从自己的枕头下翻出一沓钱,塞给叔,那是她攒下的工钱。娘的工钱只有一个花销——买花布,她总说城里的花布好看。妈每个月给娘放半天假,让娘出去转转,娘每次回来都掖着一块花布。我睡觉的时候,娘就把花布裁了,做成大大小小的花布衫。有时候,娘会把花布衫一件件地摊开,细细地端详,那眼神儿跟看我时一样。
  
  妈从不留娘的家里人在我家住,妈说,娘的家里人身上有味儿。我趴在娘的身上闻,娘的身上真的有味儿,是香香的奶味儿,让我忍不住往娘的怀里拱。
  
  我嘴里叼着娘的奶头,吃罢奶后对娘说:“娘,你别老啊,你等着我长大,我长大了娶你。”娘笑得直抖,用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脸。
  
  生了一窝丫头的娘有一次告诉我:“算命的说俺命里有儿,这儿就是你。”我当时正钻在娘的怀里,便说:“我命里有个娘,就是你。”娘“噗”地笑了。
  
  我上学了。妈跟娘说:“断奶吧。”
  
  娘说:“该断了,俺也该回了。”
  
  娘跟妈要了我的拨浪鼓,塞进包袱里。娘挽了包袱,却迈不动脚步。我坐在地上,哭哑了嗓子。
  
  娘扔下包袱扑到我跟前,将我搂进怀里。我不哭了,泪却从娘的脸上淌下来。
  
  一转眼,我的儿子都会认字了。乡下捎信来,说叔去世了,娘到哪个丫头家都不去,一个人守着老屋,很孤独。
  
  我开车去了乡下,把娘扶出老屋:“娘,到儿家里去吧。”
  
  娘不急着上车,手在车身上摩挲。春天的阳光羞答答地照下来,娘的手上青筋条条,脸上的褶褶皱皱里都是笑。
  
  娘大声地回着乡亲们的问话:“俺儿来接俺去城里!”
  
  风把娘的话吹遍了小村。
  
  娘在村里人眼巴巴的羡慕中,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钻进车里。
  
  路上,娘说:“俺得让村里的人知道,俺儿是有心的。”
  
  我戴上墨镜,不敢直视娘的目光。
  
  娘来了,妻的脸色比当年妈的脸色还难看,她不说不该接娘的话,却怪我总做红烧肉,说那是垃圾食品。娘听了,把我夹到她碗里的肉夹给我儿子,说:“我也不干重活,给小孙子吃吧,小孙子认字可比干活累。”儿子端着碗躲,躲不过了就没好气地把肉往外扒拉。肉掉到地板上,娘急忙捡起来放进自己嘴里。
  
  我拿勺子给娘的碗里舀满了肉,娘推让着说:“儿呀,娘不奶孩子不干重活,吃这么多的肉糟蹋了。”我的眼睛里噙着泪,说:“娘,吃吧,只要你喜欢吃,咱家顿顿都做肉。”
  
  娘的脸上就挂满了幸福:“儿啊,娘没想到,真能享上你的福。”
  
  我再也吃不下去,放下筷子,看着娘吃。娘好像变瘦小了,没有记忆中那么高那么胖了,曾经哺育我的丰满的胸脯变得平塌塌的。我问娘:“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娘微笑着说:“哪里的日子都一样,日头升了日头落,眼瞅着媳妇熬成婆。”
  
  娘住进了我的书房,夜里,我在娘的鼾声中看书、写作。也怪,平时写东西时容不得一点嘈杂声音的我,却在娘的鼾声中心绪宁静,文思泉涌。有时,凝视着娘的睡相,我竟有一种冲动,想拱到娘的怀里,回到梦一样的童年。
  
  妻跟娘处得不好,说不到一块儿更做不到一块儿。一次妻和我大吵起来,她说:“你有病啊,不捡金子不捡银,干吗捡个娘来当祖宗?!”我火了,一个巴掌打过去,妻捂着脸回了娘家。
  
  夜里,娘在床上辗转反侧。我问娘:“你哪儿不舒服?”娘披衣起身说:“儿呀,娘想用一趟你的轿子。”娘管我的车叫“轿子”。
  
  我连忙说:“行,行,娘想上哪儿?”
  
  娘说:“回乡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娘还是住老屋得劲儿。”
  
  我央求道:“娘,你再住些日子吧。”
  
  娘笑了,眼睛湿湿的:“儿啊,娘知道你是个有心的人,你不对娘尽尽孝心心里过不去。这不,娘轿子也坐了,顿顿有肉的日子也过了。娘没白奶你这个儿,娘知足了。你也放了对娘的念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扑进娘的怀里,泪水打湿了娘的衣襟。
  
  娘搂着我哼曲儿,那曲儿是我小时候天天听的。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娘的怀里摸去,娘的胸前什么都没有,这令我惊诧不已。
  
  娘对我说:“两年前,俺得了乳腺癌,大夫说最好都割了,俺就做了手术。”
  
  我搂着娘泣不成声。
  
  到了乡下,我拉着娘的手说:“娘,跟儿回去吧。”娘坚定地摇着头说:“娘的日子在这里,这是娘的命。”
  
  年根儿,我带着猪肉来看娘,老屋静得没一点声息。
  
  乡亲们说:“你娘是秋天走的,走的时候她的女儿要告诉你,她死活不让对你说。”
  
  我急急地问乡亲:“娘还说了什么?”
  
  乡亲们说:“你娘嘱咐丫头们:‘别为了你们自个儿的事去城里烦他,俺们娘俩的缘分跟你们没关系。’”
  
  乡亲们还说:“你娘走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只拨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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