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芙蓉，出生在芙蓉盛开的季节。
　　
    那时，她是个相貌俊美的农村女孩，聪慧勤劳，跟着同乡来到城里，在一个富足的人家做保姆。那家刚刚大学毕业的儿子，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了她。
　　
    他们的恋爱遇到的反对可想而知。他脾气暴戾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她赶出门去。原本，她并不想去攀附他，可他们对她的蔑视激起了她的愤怒。她是个生性倔强的女子，而且她也爱他，他是个相貌端庄、品行良好的年轻人。她找到他，说：“只要你娶，我就嫁。”
　　
    家庭的反对促成了他们的迅速结合，他从家里偷出户口本，开了证明去和她登记结婚。在他上班的单位附近，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小房子被她收拾一新后，做了他们的新房。
　　
    新生活的苦涩中也自有甜蜜。一年后，我来到这个世界。
　　
    但她的命真的是苦，我三岁时，年仅三十岁的父亲遭遇车祸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人感受到她为此所承担的痛苦，爷爷一家人对她横加责难，他们认定是她给这个家带来了悲剧，诅咒和怨恨一起朝她袭来……
　　
    从那时起，她便背上了“克夫”的恶名。
　　
    痛失爱子的奶奶每每想起，便会来到门前咒骂她。她不反驳，也不辩解，在奶奶骂到疲惫时，她会端碗水过去，放到奶奶跟前……奶奶不知道打碎了多少碗，年幼的我在门边看着那个神志有些不清的老人。有一次，我扯着她的衣角大声地说：“妈，别管她，她总骂你。”
　　
    她冲我笑着说：“大人骂自己的孩子，没关系。去，画画去！”
   
    我大约是四五岁的样子，依旧跟着她住在当初的小房子里。她早上将我送到幼儿园，然后去街上摆摊卖她家乡的竹筒粽子。她心灵手巧，做出的粽子比其他人做的可口许多，只要半天时间，便可将满满一桶粽子卖完。
　　
    下午，她在幼儿园门前的树下坐着织毛衣，是给一家厂子加工的。上个世纪90年代初，手织一件毛衣，大概可以拿到二十块钱。从下午到晚上，她不停地织，五天左右就可以完成一件漂亮的毛衣。她还会偷偷地节省下一些毛线，给我织顶帽子或织件小坎肩。
　　
    这样的生活虽然艰难，但她却从来没有让我委屈过，吃排骨、吃米饭、穿新衣、上美术班和舞蹈班……像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她总是拿我已经记不住面容的爸爸做我的榜样，说他生前琴棋书画样样通。每次填表格，她会在父亲一栏内替我写上爸爸的职业：作家、画家……
　　
    她要我知道，就算爸爸已经不在，我继承的也比别人富有。
　　
    她也似乎并不委屈自己，她原本就是个爱美的女人，在爸爸走后，更加在意自己的容貌。衣服并不是好面料，但款式都是最好的；发型常常变化，自己会对着镜子做发型。她的皮肤天生就好，无需什么化妆品，却总有一管口红放在镜前，出门前要细细涂抹。
　　
    奶奶照常来，头发都渐渐白了。有时候，她会坐在门旁，一边听奶奶的诅咒和痛斥，一边织着毛衣。邻居起初当做一个笑话来看，在旁边窃窃私语。她坦坦然然，在家里拿出凳子摆开，招呼别人过来坐。这反倒使邻居不好意思起来，之后，对她多了同情，不再围观。
　　
    终于有一天，奶奶骂累了，也许是太渴，端过碗来将水喝了。从那天起，奶奶没有再来过。
　　
    她把所有赚来的钱都用在了我身上，从来都不吝啬。初中二年级时，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文艺演出中，我领舞，我看中了商场一条白色缀着花边的裙子，但知道贵，回去说给她听，心里有些慌张。
　　
    她过去看，在价格单前驻足片刻，抿了抿嘴唇，牵了我的手回家。第二天放学回来，她将那条裙子摆在床上向我展示，我惊喜万分。
　　
    穿着它，我赢得了少女时代第一次被人羡慕的目光。而几天后，回来碰上房东为拖欠的房租在质问她，她低头一再道歉。我才知道，我的裙子是她用房租换来的。
　　
    我抱着她，在她身后偷偷地哭。这是她一贯对我的方式，不管怎样，她也要我美，成就我成长中的美丽，要我因为这样的美丽而快乐和自信。
　　
    我读高中的时候，我们重新租了房子，是楼房，房租比以前贵了三倍。她盘了一个小吃店，在这个北方城市卖重庆小吃，还雇了一个四川的小女孩帮忙。
　　
    她常常在中午和黄昏扎起围裙盘起头发，穿一套素花的衣裤，站在小吃店门口，嗓音洪亮地吆喝生意。倒也真管用，吆喝得小店的生意逐渐兴隆起来。
　　
    那些年，经济来源她从不容我过问，日复一日看她风里雨里推着小车卖粽子；午夜醒来看她在灯下织毛衣，织得太多，小手指都已弯曲变形……渐渐长大的我，已经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甘苦。
　　
    她常常要在街上和城管的人赛跑，很多次都把鞋子跑掉……她为一件毛衣的手工费能高出一块钱和人讨价还价，费尽口舌……她为了让房东不涨房租，包洗他们一家人的衣服……她这样年轻又好看的女人，单身带着孩子，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打她的主意。她慢慢练就了对付男人的本事，曾拿着剪子将一个男人追出门去，剪碎了他衣服的下摆……她厉害的名声渐渐传扬出去，一条街上没人再敢招惹她。

    如此硬气的她，也有着非常的耐性，一是对爸爸的家人，二是对顾客。曾有一次，被她抢了生意的一个女人过来找她的麻烦，买她的粽子，却将钱愤愤地丢在地上。年少的我刚好放学过去找她，看到那一幕，恨不得上前将那女人推倒在地。
　　
    她却不生气，微笑着将脚边的钱捡起来，吹吹，放入围裙的兜里，说：“谢谢。”
　　
    “为什么不要？”她说，“是我劳动所得，另外，一元钱还可以给我的宝贝女儿买个漂亮的蝴蝶结呢。”
　　
    果然不久，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扎在了我的辫梢。她说：“女儿，记住，很多时候不要拿自尊来赌气，只要是你该得的，就不要为了骄傲而放弃。何况，要宽容一些人的无礼，因为你比他们有修养。”
　　
    这便是她做人的态度。一个生在农村只有初中文化的女子，被生活逼出不寻常的智慧。我是最大的受益者，在她那里，学习骄傲，学习坚忍，学习宽容，学习在不公的命运面前不放弃，不抱怨，坚持到底。
　　
    十九岁那年，我考入中南政法学院。那里是她的家乡。
　　
    生活费和学费，她给我打在卡上。开学的时候，她还是坚持去送我。宿舍里四个女孩摆放着穿的用的，看得出她们家境的殷实，自我介绍也是沾沾自喜。一个女孩看着她，说：“阿姨，你真漂亮，你在哪里工作啊？”
　　
    不等我回答，她说：“自己开个饭店。”口气似乎是一家星级酒店的大老板，说完还朝我眨眨眼。她的坦然并不让我感觉到有撒谎的不妥，更不需要为此愧疚，只让我觉得她的可爱。然后，她打开箱子摆放我的衣物，我一低头，大吃一惊，里面是两套正宗的耐克运动装。她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我完全不知道。旁边的女孩探过头来，眼神里分明是羡慕……
　　
    她却像收拾废品一样，把那些东西拎出来胡乱丢在我的床上。
　　
    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和她在街头站住，问她：“妈，怎么那么浪费？”
　　
    “怎么叫‘浪费’？”她说，“妈给你买得起。”
　　
    “不是要攒钱买房子吗？”我真是心疼那几千块钱，不知她要卖多少碗麻辣烫才能赚到。
　　
    她摇头，狡黠地笑：“房子，我才不买，这么重大的工程，留给你吧。我将你送进大学，让你好好读书，任务也就完成了。等你毕业，我把店盘出去，带点养老的本钱跟着你过后半辈子。前面的日子是我的，后面的日子就看你了。不过说好了，不许亏着我，你妈要吃好的穿好的……”
　　
    她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仿佛那一天就在眼前。我在她面前一个劲地点头，眼泪却没有章法地往下掉。天知道这一刻我心底充满怎样的感谢，感谢她终于承诺会有一天放下爱我的辛苦，让我去回报她。
   
    而我必将义无反顾，做得和她一样好。让我和她之间的爱，就像芙蓉年年开。